第三十四章 險象生,須臾別(3 / 3)

汽車一拐進總會大樓所在街道,錦笙便望見了那幢四層建築,聽說初建成時是滬海第一座鋼筋水泥建築。樓外觀是典型的不列顛式,英國文藝複興時期的古典主義風格,但頂部的窗台和屋頂是法國建築風格。這些,錦笙是不懂的,後座的秦會長和鄭副會長交談時,她聽見了幾句。秦鄭二人也是首次能進總會大樓,不免要議論一番。

寬闊的大理石台階通向大廳,廳內鋪設著黑白分明的大理石地板,廊柱環繞,玻璃拱頂覆蓋。酒吧、桌球房、保齡球館、多米諾骨牌室、橋牌室等,皆在一樓。

此次酒會設在二樓的大宴會廳,富麗堂皇的大廳已超過三百平方米,卻沒有一根廊柱,四麵環繞著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暖紅色調柚木護壁和淺黃牆身,東麵有一排法式落地長窗,框出寥廓江景。天花板是西洋的幾何式花紋,點綴著金色,至夜晚,經由水晶燈照耀,把金燦燦的光芒灑向整個宴會廳。十裏洋場的種種繁華,皆倒映在金碧輝煌的光芒中。

為著統計結果在華商、洋商、日商間的權威性,此次酒會的受邀賓客並不雜亂。

滬海有三十二家洋行從事中國絲綢的大宗出口,貿易路線延伸向世界一多半的國家和城市。由虞景廉、陳慶恒親自登門送請帖,越過中國買辦,邀請的全是洋人大班。

滬海萬國生絲檢驗所、滬海外僑絲綢協會接到請帖後皆選派了可靠人員前來,有影響力的幾家報社亦應邀派了得力記者前來。

其他受邀者,有南地絲綢界非常重要的人物,還有居於滬海的政商、金融界名流及外僑貴族,其中也不乏尚有一定威望的前清貴胄,粗略估計參與者有一百五十人。

有一些賓客好奇總會大樓內裏到底是何光景,早早執請帖而至,在一樓消遣。未到落日時分,總會大樓院門前已是車水馬龍,熙攘熱鬧非凡。

待黃昏時刻,賓客陸續而至。樓內金光照到樓外,與樓外彩燈彙在一處,把走來的每位賓客都映得光彩照人。

因賓客皆是名流權貴,虞景廉、陳慶恒、秦會長、鄭副會長和日本商會的人在廳內應酬,錦笙和古禎、方少塵、宋泱澄則到了門口迎接。門廳兩側還有穿侍者服的白淨西崽,監管著大花籃,籃子裏盛放著江南巧手娘子用綢緞做的胭脂紅玫瑰花。許多娘子以前是做宮廷絨花的,手藝實在精巧至極,栩栩如生的綢緞玫瑰噴灑了香水,可以假亂真。

賓客踏上大理石台階,西崽們便鞠躬呈遞上胭脂紅玫瑰,花底有纖長的紗帶,可捆束在手腕上。玫瑰花戴在腕上作裝飾甚為好看,男賓們不覺怪異,女賓們也十分喜歡。也有些女賓不想戴於腕上,或簪在發髻上,或束於脖頸上,別有一番風姿。

錦笙站在左側,無意間望向對過,有一位洋婦人把玫瑰花綁在黃發髻上側頭望著丈夫說了幾句話。丈夫仔細看她一眼,又在她被霓虹燈映紅的臉頰上親吻一下,二人方挽著走進燈光璀璨的大廳。

錦笙望向他二人背影,忽地想起曾看過的一首詞,記不全了,隻隱約記得有這麼幾句,“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錦笙不由覺得洋婦人和中國女子也有相同之處呢,她打小不甚喜洋人,此時對這個白皮膚琥珀色眼珠的洋婦人卻有一分喜歡。但她那個身為法國信孚洋行大班的丈夫,錦笙是十分厭惡的。

法國信孚洋行有兩個大班,剛來到滬海時,外人叫他們馬迪爾兄弟,後來二人在滬海商界有了一定地位,為區分開,竟被傳叫成大麥田、小麥田。兄弟二人已來滬海近二十年,在法國裏昂和巴黎皆有貿易行。現在,兄弟倆也都是法租界公董局的董事,大麥田更是法商總會長。

明明恭送了兩張請帖,但今日來的隻有小麥田。叫著小麥田,其實他也四十多歲了。大、小麥田都是中國通,不僅中文說得溜,中國商界的彎彎道道也了解得透徹,清楚知道如何壓榨更能戳到中國商人的痛處,再加以抽筋剝骨獲取金錢利益。

今日參加酒會的中國商人多數都吃過馬迪爾兄弟的虧,就連林肇聰也曾掉進過馬迪爾兄弟的契約陷阱。

錦笙正想著將來一定要找機會抽抽馬迪爾兄弟的筋,蘇武疾走到她身旁,耳語道:“大爺要見五少,請五少跟我來!”

錦笙頷首,與方少塵道了一聲,跟著蘇武走出了庭院。

汽車行的汽車是按點來接的,一些賓客家裏自買汽車的,還要開回去為家眷所用,也就定了點再來接。故而賓客陸續進去後,街道上等候的汽車並不多。汽車夫坐在車裏悶熱,都在道旁樹蔭下乘涼。包了月的黃包車車夫不管熟與不熟,反正都是同行,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抽小煙,說閑話。

錦笙今晚穿了一套黑緞西服,白襯衣領口佩戴著絲綢與寶石纏繞的西式領結,經由街道散光一照,寶石光閃,挺括光滑的緞麵也熠熠生輝。汽車夫、黃包車車夫見她貴氣十足,又都想趁酒會的空當多掙點錢,剛要圍上來問少爺去哪兒,就被蘇武厲色驅趕開。錦笙壓低禮帽時,瞥見一個匆匆而過的總會大樓西崽很像壽延齋裏貼身隨從爺爺的小廝。她剛要細看,卻被蘇武護著疾走了幾步。再回頭,那西崽已走進庭院,她轉念一想,覺得是自己看錯了。

走過這一片熙攘,在街拐角處,錦笙看見一輛玻璃窗都懸著幔子的汽車。裏麵充斥著林肇聰抽慣的煙草味,煙霧繚繞,濕氣凝珠,他仿佛端坐在佛龕裏,嚴肅而無情感地問著錦笙:

“法國信孚洋行、美國美信洋行、英國怡和洋行、意大利開利洋行、瑞士達昌洋行、美國美鷹洋行、瑞士聯納洋行,這幾家的大班可親自來了?”

“不僅這幾家,送過請帖的都親自來了。但是,怡和洋行的大班還沒有從香港回來,就把請帖送給了他們的絲綢部經理派脫納。另外,信孚洋行隻來了小麥田。”

“租界裏還就真的是洋人臉麵好使,若是在永新百貨公司,他們不見得皆親來。至於大麥田,他現在身份不一般了,英商總會的麵子如何肯輕易給。這老東西的鼻子是屬狗的,肯定能嗅到些什麼,他躲在暗處等著看好戲呢。酒會上,各方關係和勢力,你都要照顧周全。日本商會要求把地點改在英商滬海總會大樓,為難你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有讓你得罪美商、法商的意圖。經商講究個和氣生財,得罪同行那是不可避免的,但其他的人脈勢力,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是,兒子謹遵父親教誨!父親,您既然來了,為何不進去?”

“為父不去,酒會上,大家會重視你的一言一行。為父一去,他們就不會把你這個少爺看在眼裏。你方爺爺在南地絲綢業的威望可比我高,他不來,不也是想讓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霓裳錦織造坊少東家身上嗎?”

“請父親放心,兒子定不負父親所望。”

林肇聰看錦笙一眼,點了點頭,說:“如何應酬,你跟在我身邊也見過學過不少,我就不臨時囉唆了。雖然你日後不一定能得到耆德印,成為林家真正的少東家,但這次酒會上,你所代表的就是秀林絲織廠的少東家,也是耆德堂林記綢緞莊的少東家。你自己機靈著點,不可有損害林家顏麵的言行舉止。這次酒會上多是你的長輩,你要跟在你景伯和恒叔身旁,多看多聽少說,切記禍從口出。與那些洋行大班交際時,你不可盲目驕縱,亦無須妄自菲薄,進退皆要有度。還有,派人密切注意日本商會和三井洋行的一舉一動,不要再著了他們的道!”

汽車裏空間小,錦笙隻微微欠身道:“是,兒子謹遵父親教誨!”抬眸見林肇聰擺手,於是說,“那兒子先去了。”

下了汽車,要關車門之際,錦笙彎腰小心翼翼道:“父親,您身體不好,還是少抽些煙吧!兒子不離開您跟母親了,日後您有什麼煩心事都交給兒子處理,您可以清清閑閑地做些自己喜歡的事……”

煙霧裏射出兩道陰冷眸光,把錦笙駭得噤了聲,林肇聰冷笑:“怎麼,你翅膀還沒硬呢,就想架空我、管著我?大房的事,以後是不是都得你做主?離不離開你說了算?奪不奪錦你說了算?說吧,你還想管什麼?是否日後我與你兩位母親的一日三餐都要看你臉色?”

錦笙連連搖頭說“兒子不敢”,經蘇武眼神暗示才趕緊走開。路上她懊惱到直皺眉頭,明知父親存著許多火呢,怎還能多說話惹父親不快。

進到總會大樓,恰碰上西崽來請在一樓消遣玩樂的賓客,錦笙見蘭澤挽著一個洋人的臂膀從橋牌室裏走出,不覺笑了笑,神態也恢複為精靈傲氣的麒麟少爺。

宴會廳內飄散著舒緩悠揚的音樂,把各個小交際圈子的交談聲也映襯出嫋繞樂韻,低沉婉轉。

先前錦笙去見林肇聰,沒有讓葉執信跟隨。葉執信擔憂穆峻潭,不免有些走神,待從眾多賓客裏找見錦笙時,錦笙正被三個華麗貴氣的女賓客環繞著。他忽然想起少帥特意叮囑過,要防著那些花蝴蝶似的女人勾引林小姐,不由苦著臉笑了笑。

錦笙看見葉執信麵色極其複雜地走過來,因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秘密,不免很別扭,再對身旁女賓說笑時,那俏皮話就有些說不出來了。

這時,古禎急急走了過來,對錦笙低聲道:“景翁找咱們。”錦笙笑著道幾聲“失陪”,就跟著古禎坐電梯到了三樓。

旋即,方少塵、宋泱澄也跟到了客房,虞景廉背手站在客室的沙發旁,一向慈和的麵容帶著怒氣,厲聲道:“酒會流程你們不讓我過問,我想著你們都是見慣大場麵的少爺,也就沒過問。可你們找了兩個舞小姐來跳脫衣舞,為什麼不告知我!”

四人中古禎年紀最大,又和虞景廉來往最多,主動笑著回道:“景翁,是日本人先找了蘭澤,我們才找了賀青青,隻是為個噱頭。現在講新思想、新文明,都不大顧舊禮了,再說她二人吃的就是風月飯,我們覺得沒多大問題,就沒告訴您。可是有什麼不妥?”

虞景廉怒聲道:“吃風月飯她們就不是中國女人了?讓中國女人當眾脫衣就是你們從西洋學來的新文明?你們家裏都有錢,平日裏在舞廳、書寓怎麼胡來怎麼玩風月,我都沒有資格幹涉過問。可今天是什麼場合?日本人找了個中國舞小姐,你們也跟風,到時候這些洋人起哄,那脫的是衣嗎?脫的是中國人的臉!舞小姐不懂什麼是國家臉麵,你們也不懂嗎?”他眸光盯住錦笙,神色更嚴厲了些:“橫豎都是丟中國人的臉,這場酒會辦他作何!”

錦笙方才被葉執信一刺激,意識到了自己是女子,此刻被虞景廉訓得心裏又亂又刺又羞,隻紅著臉說不出話來。虞景廉實在氣壞了:“我知道,你們個個家裏有錢有勢,我沒資格對你們說教。你林五少更是家財萬貫,江北的麒麟少爺,我一向覺得你年少有為,可你今日之舉,讓我跟你爺爺他老人家……”錦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他,他立即止住了話語,旋即道:“你們趕快去把這件事解決好!”

宋泱澄道:“景翁,青青是咱們這邊的,一切好說。蘭澤是日本人找來的,也不聽咱們的啊。她這一脫,還不得抱個玫瑰滿懷。”錦笙眸光環顧一圈,悶聲道:“或許我有法子。”她前麵在宴會廳看見賀青青落寞喝酒時,曾動了不讓賀青青與蘭澤爭奇鬥豔的念頭,但法子並非十拿九穩,賀青青又自願,她也就沒攔著。眼下景翁一番教訓,她心裏難受得很,已顧不得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