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商滬海總會大樓一樓橋牌室內,因一張橋牌桌上有三人母語不同,三人說得流利的中國話反倒成了通用語。
小麥田一麵把雪茄摁滅在水晶煙灰缸裏,一麵對橋牌桌上的另外三人說:“咱們都被這小小利益蒙蔽了,以為中日絲綢打價格戰,咱們是從旁獲利的人。當時還覺得林家愚蠢至極,日本商會背後勢力複雜,光是一個三井洋行,林家就對付不了。真是小看了林家!”
瑞士聯納洋行的大班聯納說:“那個中國職員隻說林肇聰和陳慶恒去詢問了幾句,一切都還不確定。”
小麥田說:“不,不。柳蘇城的比賽館已經開館兩個月,你們沒有覺察出什麼嗎?”
美鷹洋行大班湯麥斯和聯納皆搖了搖頭,英國怡和洋行絲綢部經理派脫納冷笑道:“希望晨曦的鍾聲,能喚醒在危難裏昏睡的中國人。林家和日本商會弄一場絲綢賽會,《晨鍾報》又借著絲綢賽會大肆刊登各式各樣的文章,今日宣揚貿易平等,明日要求中國商人應該擁有和洋商相同的權益,後日又誇讚國貨、驅逐洋貨。鬧這麼久,其他中國人喚醒沒喚醒我還不知,但絲綢業的中國商人已有覺醒要反抗的。今年春繭下來後,我與另外五家洋行暗中聯合施壓,生絲價格也沒壓下來多少,我們洋行的生絲業務比上次繭季少賺了十五萬。”
小麥田打了個響指:“對!絲綢在中國人心中的地位很不一般,雖然咱們的國家也有絲綢,有一些品種在中國賣得還不錯。但目前,還是比不過中國絲綢在歐美很多國家曾創造下的輝煌成績。不管林家和日本商會鬧出這場比賽的原因和目的究竟是什麼,目前已經對咱們的洋行造成了影響。往長遠看,還不僅僅影響了絲綢一種商品。在中國市場,很多洋貨受部分中國人鍾愛的原因之一,是他們覺得洋貨比國貨質量好。一旦林家贏了,中國報界再加以宣揚中國貨比洋貨好,其他行業要是也跟著模仿,那咱們的商品會更難以占據中國市場。像中國報紙上說的,很多中國人隻是昏睡未醒,一旦醒了,他們的力量凝聚起來,就算在租界裏,咱們也會控製不住他們。我有一種預感,以後咱們在中國掙錢會越來越難,中國人也會越來越難對付。”
湯麥斯說:“醒了又能怎麼樣,越清醒才越不會忘記那些和洋商抗爭的華商是什麼下場。”
派脫納說:“很多情況和咱們剛來中國時不一樣了,就像林錦笙這一代的中國富少,光我知道的,十有四五都是歐美留學回來的,受過歐美教育。就算在中國學校念書的學生,也不似以前的中國人那般愚昧無知。咱們這些外國人在他們眼裏,就算有法外治權、有特權,也已經不是可怕可敬不可得罪的了。現在,很多中國青年把平等和國權看得很重要。”
聯納說:“看來,絕不能讓林家贏。一旦中國貨有了這層榮耀,給了中國人信心,一定會刺激到中國商人和中國的工廠企業。”
小麥田搖頭說:“不,不。如果林家輸了,日本人依據比賽協議上那些規定,就會一步步地吞掉林家產業。林家在江北的勢力牽連太廣,極有可能連咱們在中國的利益都會被日本人大量分割走。”
湯麥斯說:“我曾聽一個中國商人說過,許多中國商人在所有外國商人裏最討厭日本商人,是因為日本商人背後總牽扯著日本政府,企圖政府和商界聯合,實行對中國經濟的侵略。加之甲午年那場海戰之後,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意識到日本有大肆侵略中國的意圖,才會抵製反感日本的人和貨。和日本人相比,中國商人應該更喜歡跟歐美商人合作。”
聯納問:“你的意思,咱們要幫林家贏?”
湯麥斯和小麥田、派脫納對看一眼,又凝看著手中的綢緞玫瑰花,笑著說:“不,林家這次既然想要公平競爭,不想再玷汙中國絲綢,我們也公平對待。日本人贏了,我們也要逼迫著林家分出利益給我們,林家的銀行產業和整個柞絲產業,日本商會胃口再大,畢竟是在中國,他們短時間內一口吞不下。若林家贏了,真要借勢和南地商人成立他們中國人自己的對外出口貿易行,也沒那麼容易。既然他們要凝聚力量,我們也就聯合其他洋行,先前那些中國商人吃過的苦果,就是這群中國商人不安分的下場。這場比賽,我們隻是旁觀者,結果是什麼,對中國人和日本人很重要,對我們沒有那麼重要。不管是哪種結果,對我們都沒有即時性的危害,我們隻需要作好準備應對這種結果所帶來的後續影響。”
小麥田從酒櫃取出一瓶伏特加倒了四杯,挑眉笑道:“今晚還有俏舞娘跳脫衣舞,咱們需要點熱情。”
很不紳士,亦不合餐飲禮節,四個酒杯裏的酒並不一樣多。湯麥斯手疾眼快端了最多的一杯,小麥田主動端了最少的一杯。飲酒時,玻璃酒杯折射著四人的冷漠眸光,達成默契的聯合在夏日裏也異常冰冷。
近幾年,中國商人也有一些參與對外出口的,但所能參與的商品都是利潤微薄的。在出口總額裏占大比例的商品,依舊控製在洋商手中,中國對外貿易的競爭主要還是各個洋行之間的競爭。
洋行間明爭暗鬥到隻差你死我活,唯有對付中國人時才偶爾聯合。然而,這種聯合,歐美商人也甚有默契,是絕不允許日本洋行參與的。
歐美商人各自心裏也很清楚,他們之間,合作是合作,永遠不會均分利益!
西崽又來恭請一次,四人才走出橋牌室。
進到二樓宴會廳,小麥田遠遠瞧見林五少和開利洋行的大班、南地航運商會會長家的少爺在談笑,旁邊聚著的四個,全是滬海金融界有名號的青年才俊。小麥田剛要朝這個小交談圈子走過去,忽地廳內水晶燈全滅,音樂亦驟停。
賓客茫然四顧時,一束燈光打在古禎身上。他今日作司儀,站在四層台階高的小舞台上,高過眾賓客,很是矚目。
隨著古禎的開場白,宴會廳內的燈光重新亮起,他身後大紅綢幕布也緩緩降下酒會主題——絲綢之美。
“諸位貴賓,晚上好,感謝大家能把如此美麗的夜晚贈予絲綢。相信在場貴賓對中國絲綢都不陌生,我曾聽外國朋友說,在古羅馬時代,隻有皇室才能穿中國絲綢。在歐洲很多國家,中國絲綢一直是貴族王室的專屬。毫不誇張地說,我們中國的絲綢曾幾度引領了世界風尚。後來,很多外國友邦學會了繅絲織綢的技藝,現在,又把各自國家的絲綢銷售到中國來。這種平等的、自願的、不存惡意的商品貿易往來,中國人曆來就很歡迎,也相信,彼此間技藝的交流能更好地促進絲綢業的發展……”
古禎的英語說得很流利,用中國話說完,又用英語講了一遍。
賓客裏有不懂中國話和英語的洋人,懂中國話的同胞低聲把古禎的話翻譯給他們聽,宴會廳內低語聲不斷,酒會流程也慢慢展開。
許多外僑聽懂古禎的話之後,心裏也認可,從中國絲綢作為商品流入歐洲以後,一直都位列高等麵料,屬於奢侈品。中國的絲綢曾賺取了歐洲各國大量的白銀,直到近幾十年才漸漸走下神壇。但是,中國絲綢曾作為歐洲通認的奢侈品,即使輝煌不複往昔,也擁有不可替代的特殊地位。
因聽聞方家曾長期給中國皇室提供絲綢麵料,相比言稱有上等絲織品未在比賽館銷售的東洋絲綢,外僑們更期待改良後的方家絲綢。
西崽搬來八條長案放玻璃匣子,當賓客們看到匣子裏的絲綢後,都有點蒙。水晶燈照耀下,滿眼絢麗,價格統一,且沒有任何標識,很難立即辨認出哪些是方家絲綢。
錦笙望向日僑圈子,佐藤信長和佐藤英武、渡邊次郎還有三個日僑貴族都眾星捧月地圍著一個日本青年。錦笙詢問了程藕初,程藕初並不認識那青年,但日本的等級製度嚴格,那青年的身份應該很尊貴。
瞥見渡邊次郎苦著臉暗暗擦汗,錦笙心中嗤笑了一下,渡邊次郎給她出難題的時候,大抵深信她辦不成。沒想到她真的辦成了,滬海的中外名流權貴雲集於此,把他們日本的大人物也招了過來。
笑完渡邊次郎,錦笙也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今晚到場的賓客,雖不全是經營絲綢、從事絲綢貿易的,但個個身家富足、身份尊貴,各種高等絲綢麵料皆是司空見慣了的。比起那些趁著比賽館打價格戰想從中大賺一筆的絲綢商人,今晚賓客的選擇,更能體現絲綢工藝的高低。
錦笙表麵風輕雲淡,勝券在握,心中卻並未有十足把握。她長籲一口氣時,看到法磊斯爵士悄聲進宴會廳,忽然想起,穆峻潭和法磊斯爵士說定後,還遺憾地對她說了句:“軍務繁忙,恕我不能陪你同去,倒真想多看看你精靈傲氣的小模樣。”這事本來是方少塵拍胸脯包攬的,結果穆峻潭還非要跟她麵談。她當時對穆峻潭麵容帶笑,心中氣炸,巴不得他不摻和呢。
因換了剪裁得體的西服,錦笙把血玉平安扣取下放在了口袋裏,小心握住時,掌心冰涼。她麵龐浮起精靈傲氣的笑容,眼底卻繚繞著濃鬱惆悵。穆峻潭置身烽火硝煙中,她處在十裏洋場內,他生死未卜,她笙歌燕舞。
她愈來愈不懂,穆峻潭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遠遠地,古禎的話語由麥克風裏散出來:“我們還為各位貴賓準備了三個小節目,待節目表演完,相信各位貴賓一定能選出自己心儀的絲綢。”
酒會主題雖是“絲綢之美”,但賓客中,有欲借機擴充人脈的,也有想談成其他交易合作的。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一匹絲綢最貴也不過幾十大洋,於他們而言這點子小錢不算什麼。光是酒會主題下的人脈價值已遠超過幾十匹絲綢。縱使不關注絲綢業的賓客,也樂得公平公正地選出幾匹質量優異的絲綢,或送太太小妾,或送兒子女兒,或自己用。絲綢麵料嘛,衣裳、帷幔、被褥,上等的、普通的,一年到頭,家裏總缺不了。且人靠衣裝佛要金裝,上等絲綢穿出去交際,已是一份無須言說的體麵,是身份富貴的象征。
樂音奏響,佐藤信長暗暗握緊拳頭,望向螺旋樓梯上緩緩走下的兩個女子,隻要今晚酒會贏了林家,他就可名利雙收。
踏著地板上的零星金光,蘭澤和賀青青著白紗款款而下,蘭澤內裏的小衣物仿照泳裝裁製,外麵紗衣是睡袍款式,中間由銀帶係著。走動之時,白紗行雲流水,玉腿若隱若現。
賀青青的紗衣是中國衫裙款式,裙長曳地,內裏小衣物,上身是月白色肚兜,下身是青綾長褲。她曾聽林三少說,唐朝女子最喜穿羅與紗,層層疊疊,飄逸靈透,胸部也是半遮半掩,有詩雲“胸前如雪臉如花”,唐朝女子的思想開放遠比現在更甚。當時以為林三少說渾話,她還與另外兩個小姐妹把林三少推打了一番。今晨試紗衣時忽想起問林五少,林五少卻說,的確如此。
當兩個嬌俏女子站在高台背對賓客時,古禎告訴眾賓客,二人後背同樣的位置都有紅漆書的一個“紗”字。有賓客好奇湊到跟前看,蘭澤後背的“紗”字已全部看不見,賀青青後背隱約有紅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