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憂難表,夢無痕(1 / 3)

兩分鍾的工夫,小報童挎包裏的報紙就被客人買光了。待西崽捧著一大遝報紙進餐廳,廳內客人已在邊閱邊議論。

錦笙顧不得看有關“絲綢之美”的報道,隻一張張地尋找有關穆峻潭的消息。

有一篇報道的大致意思是:唐義哲白日刺殺穆峻潭不成,夜間趁勢發動兵變,轟炸穆峻潭養傷所居別院,圍攻趙立銘府邸。唐義哲依仗所屯重兵,一夜之間,轟炸安係軍官,槍殺江北內閣要員,其行為枉顧安係治軍宗旨,藐視江北內閣,棄民主共和於不顧,暴露了他一心想要做土皇帝的野心。

報紙上有穆峻潭在比賽館外中槍受傷的相片,有穆峻潭別院的廢墟相片,還有趙立銘府邸的狼藉相片,再配上文章,看著像是記者寫的。可這語氣,這措辭,錦笙愈看愈像是帥府幕僚冒充記者寫的。

南北許多大家族私下裏都貼補著報社、通訊社,就連手頭富足的交際花私下裏也要貼補兩三個小報記者專門給她們寫稿。除了那幾家大報社會以新聞的準確性和真實性為報道原則,其他報社的報道最多隻能信一半。但兩個對頭分別貼補的通訊社一起報道,迎頭撞上,分別撞出對方實情也是常有的。

錦笙認得穆峻潭別院的周遭環境,他的別院被炸這條消息的確是真的。穆峻潭的別院傍河,雖已被炸成廢墟,外間卻猜測他有生還的可能性。

這下子,也不會再有人罵穆峻潭是血腥軍閥,曾公然以武力鎮壓學生遊行了。很明顯,柳蘇城外的重兵姓唐不姓穆,他遭唐義哲構陷謀害,名聲受損不說,現下生死亦未卜。

倏然吹進一陣兒晨風,蕾絲窗幔輕舞,飛掠過西崽新端給錦笙的咖啡,黑色咖啡珠滾落在穆峻潭受傷的那張相片上。錦笙立即撣拂掉咖啡珠,相片卻已浸了一小片。她用小匙切了小半塊方糖含在嘴裏,順手把髒掉的咖啡推開,又拿起報紙細看。

這張相片應是那日有記者無意間拍攝下的,卻壓至今日才發出以證那日真相,解釋之間又給唐義哲加了一重幹涉新聞界報道事實真相的罪狀。她多少知道些那日的真實情況,此刻也能忖度出,這是帥府幕僚在以文字攻擊唐義哲。

趙立銘被槍殺已是既定事實,她方才從燕平同鄉那裏聽說,趙宮銘已在黑道上懸賞兩萬大洋要買唐義哲的人頭。

再由報紙上看到趙立銘府邸相片時,她有種說不上來的難過。趙立銘最喜躲事,最喜明哲保身,最後卻命喪異鄉。他明明出身富貴之家,何苦為了省長的官位涉足軍閥之間的爭鬥。那日在六和飯店,趙立銘怕是也不想明目張膽地算計穆峻潭。

轉念一想,她益發覺得爺爺很睿智。從前朝賣官鬻爵風氣盛行始,爺爺就禁止林家子孫買官做官,直到民國,也不準子孫從政從軍。然而,也隻能管得了燕平老大房這一脈,泰濰老二房、老三房、老四房那三脈就有好些個做官從軍的。

錦笙隻顧認真看報紙,全然不知對麵桌子上,賀慕杭拿報紙半遮麵,把她無意識下一匙一匙吃掉方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賀慕杭喝咖啡素來不喜加糖,這時候想起王子儀背地裏調侃穆峻潭,說他為林五少吃了大半個奶油蛋糕,直甜膩到臉發白。於是,賀慕杭也擱了一塊方糖,再品時,一股苦甜滋味在唇齒間蔓延開,於唇角繪出一抹濃笑。

錦笙把報紙翻了一遍,關於穆峻潭的情況,能確定的僅是穆峻潭的別院被炸。穆峻潭雖有生還可能,卻凶多吉少。

穆大帥手下一名虎將賀允鵬帶兵從曹謙地盤借道,且與部分曹兵分為兩路大軍,由水路、鐵路已到了柳蘇城。柳蘇城的唐兵,但凡反抗、不歸順、不接受整編的,已直接就地繳械遣散。

不少軍官將領臨時倒戈,穆唐雙方沒怎麼動炮火就勝負已分。但雙方還未有通電傳出,也不知結果究竟如何。錦笙忖度,若這個賀督軍是真心跟隨穆大帥的,進到柳蘇城後,一定會緊急尋找自家少帥下落。

亂世之中,軍政鼎革動蕩是大人物的遊戲。錦笙自知,在大人和穆峻潭這等大人物眼裏,她隻是個有點小聰明的小毛頭。

她期盼著穆峻潭早在別院被炸之前就已經逃脫,此時正躲避在某處養傷呢,也盼望著賀督軍馬上就要找到他了。她以往對安係的情況關注甚少,眼下報紙上沒有確定穆峻潭的生死,她也猜不準他是死是活。昨晚回到飯店,葉執信被王陶楊派來的便衣衛兵傳話喊走,現在還未回。

錦笙和旁邊幾個等著證券物品交易所開門的金融人士閑聊,聊了幾句就覺得,她好歹還算和穆軍少帥相熟,知曉些真實情況,這幾個人比她還一頭霧水呢。無奈之下,她隻得跑去敲方少塵的房間門。

昨晚有三家報社為了新聞報道的即時性和真實性,記者離開酒會後要連夜寫稿子趕在今早發表,有關絲綢方麵的知識需要專業人士校對,所以方少塵和程藕初、秦達竑分別去了那三家報社幫忙校對稿子。

錦笙不是不知方少塵忙了一夜剛回來,可她顧不得了,敲不開,她就抬腳踹了好幾下。門開時,一陣好聞的香皂味飄散出,方少塵原是在洗澡,還未補覺呢。他周身水霧氣環繞,連笑意都似被清水浸潤過,粼粼泛光。錦笙見他上半身袒露著,驀地臉頰一紅,旋即把一遝報紙丟給他遮肉。

賀慕杭由走廊拐角處窺見錦笙進方少塵的房間,唇角笑意愈加壞了幾分。

房間裏,方少塵坐到沙發上一張張地翻看報紙,表麵瞧著鎮定無事,心中卻愈來愈不安。那晚別院的情況究竟如何,競天現在安危如何,他皆未確切得知。有消息說金陵城已被曹謙的兵攻破,唐義哲也逃竄在外。金陵城易守難攻,且唐義哲在多方失援、大勢已定後,肯定鐵了心緊關城門做土皇帝。曹兵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進城,他猜想臨陣指揮攻城的人是競天。

戴希閔不會完全信任曹謙的下屬,隻能由競天親自上陣指揮,以防曹謙生出其他變故。若真是他指揮,他並非頭次帶傷親臨戰場,反而不必擔憂他的安危。

然凡事都有萬一,曹謙手下向來能人輩出,不乏得力將才。此次領兵攻進金陵城的,也有可能是曹謙下屬。

競天別院外一直有唐兵監視,宋連傑但凡察覺到一絲風聲,都極有可能會將計就計,把競天圍困在別院。別院的炸藥雖是競天自己安排的,若不能及時逃出去,那便不是生死未卜,而是粉身碎骨。

種種計劃是他請辭之前定下的,他對計劃細節很清楚,卻不清楚計劃真正實施起來的實際情況。且從他請辭那一日,戴希閔心裏就把他從自己人隊伍裏剔除了,不該他知道的事情是決計不會透露給他的。

錦笙見方少塵一臉鎮靜地沉思,以為他會分析個所以然來,縱然心急如焚,也逼著自己耐心等待。然而,等了十多分鍾,方少塵把看完的報紙擱在茶幾上,語氣淡淡地說:“我也不知道真實情況,看報紙的後續報道吧。”報紙是給外人看的,他真正要等的,是葉執信傳回來的消息。

錦笙登時就惱了,這兩天也不是瞧不出,方少塵和葉執信談及穆峻潭時總避諱著她。可她也不想知道什麼軍事秘密,隻想確定穆峻潭有沒有死。以穆峻潭中槍的位置估測,那顆子彈就算打不中她腦袋,也會打到她脖子上。她若中彈,必死無疑。

“少塵,你們安係若真的有什麼秘密計劃,我發誓絕不給你們搗亂!我隻想知道穆峻潭到底有沒有事?這是不是你們計劃好做戲的?穆大帥是不是就想找個由頭打唐義哲?”

方少塵暫時無法確定穆峻潭的安危如何,仍舊對錦笙搖頭:“我這段時間都在忙絲綢的事,軍中的事,我一概不知,也沒參與過。”

錦笙生氣辯解道:“方少塵,縱然我是燕平人,理應與皞係走得近些。可是穆峻潭救了我一命,我林錦笙就算再壞,也不會不顧及救命恩情啊。”

方少塵見她很憂心著急,可是現下安係大局未定,他實在不能告知秘密計劃,於是敷衍道:“好,那我問你,一麵是你穿一條褲子的兄弟盧柏淩,一麵是於你有救命恩情的競天,先不說有關他二人的利害了,直接假設與性命攸關,他們二人同時遇險,你隻能救一人的性命,你會救誰?你老老實實回答,我再決定相不相信你。”

這還需要問嗎?生死攸關,她自然要救盧柏淩啊!

若如此說,假使穆軍有秘密計劃,方少塵也斷然不會告知她。稍一猶豫,就算說要救穆峻潭,方少塵也不相信了。

待方少塵拍拍她肩膀走向銅床補覺,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方少塵給耍了。她氣咻咻地衝過去,拿枕頭蓋住方少塵的腦袋,把他捶打幾拳出氣。

報紙上雖經常指責軍閥亂戰,其實亂戰的多是小軍閥。大軍閥地盤多,有實權,身份光鮮亮麗,自然也要顧忌身份。他們輕易不敢動武,怕落輿論口實,給其他軍閥討伐鎮壓的借口。盧兆祥跟穆炯明都想要武力統一南北,但沒有個正當由頭,一直不敢輕舉妄動。最多就是指揮幕僚,引經據典、夾槍帶棒地進行罵戰,雙方電文你來我往,文采斐然、鏗鏗鏘鏘,罵不出個打仗的理由來,也就漸漸息鼓了。

這次安係內鬥,正兒八經地打了一場大仗,倒把局外人都打蒙了。

錦笙出完氣,眸子滴溜轉了兩下,把壓在方少塵腦袋上的枕頭拿開,開始套他話:“少塵,報紙上評議說,唐義哲是因曹謙的臨時倒戈,得不到柳蘇城唐兵的救援才迅速潰敗的。曹謙為何會臨時倒戈呢?”方少塵喘過氣望了她一眼,不準備回答,背過身裝睡。

錦笙又問:“少塵,柳蘇城的皞係衛兵也出事了。按理說,皞係可以趁機派兵南下的。然而江北內閣半點動靜都沒有,最喜上躥下跳的小徐竟會高貴到冷眼觀看。皞係若不是想黃雀在後,那便是穆大帥做了某種決定很合盧總理的心意。皞係任由穆大帥清理門戶,半點都不幹預,是不是穆大帥私下裏給江北內閣發了什麼電文?”

方少塵知曉,錦笙若是對何事較了真,是不容易被敷衍過去的,於是坐起來,鄭重地對她說:“錦笙,你不用套我話。憑你這點閱曆和見識是猜不準他們的目的和圖謀的,你不要再妄加猜測了。政治局勢和你做生意不同,你心眼玩盡,也不過是以一買一賣為基礎。政治利益和格局很複雜,不是簡簡單單的非此即彼,一方的決定往往能牽扯到好幾方的利益。我可以跟你保證,競天百分之九十是安全的。另外百分之十,就是替你擋了一槍,就算有幸能從別院逃脫,戰火連天的,根本沒有醫治的時間,又是夏日,那麼嚴重的傷口不得潰爛發炎嗎?”那另外百分之十,是要隱瞞錦笙的秘密,他不便告知,隻好拿穆峻潭受傷一事作借口。

錦笙瞧著方少塵說話的神氣是在安慰她,可她沒得到任何安慰,反而麵容很窘,心裏微疼。她心神散亂地走出房間,在走廊拐角處遇見賀慕杭,竟鬼使神差地聽信了他有穆少帥消息這等話,還把他帶回房間密聊。

錦笙坐在沙發上,一臉戒備地望著非要喝上茶才開口的賀慕杭。

賀慕杭偶爾垂眸把手上報紙來回翻折,隻把穆峻潭的半身像和穆峻潭別院廢墟的相片對著錦笙視線範圍。待喝了一口赤芍奉的茶,才慢悠悠開口道:“燕平林五少和盧二公子的感情,南北的五陵年少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葉執信和少塵是不會告訴你實情的。你若想知道競天是死是活,隻有我可以幫你。”

競天?

穆峻潭的表字向來隻許親朋叫,他自己與外人交際時都自稱“峻潭”。錦笙困惑地看著賀慕杭,賀慕杭也笑看著她。她意識到,賀慕杭大抵與穆峻潭、王子儀、少塵他們都是好兄弟。可能賀慕杭才從香港回來,穆峻潭也沒有契機提到過他。

雖是如此,錦笙還是警戒地看著他,他一雙狐狸似的眸子直直迎向錦笙,解她疑心:“賀允鵬是我的堂叔,又是這場戰事的前敵指揮司令之一,我可以通過穆軍現在設的各個軍事關卡。你準備一下,咱們今天下午去金陵城,看看競天到底是死是活。”

錦笙問:“競天是在柳蘇城出事的,為何要去金陵城?”賀慕杭說:“我堂叔正在柳蘇城翻天覆地搜尋競天下落呢,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做戲。我猜測,這次領兵攻金陵城的前敵指揮是競天。咱們直接去金陵城一探究竟,柳蘇城這邊,我可以跟我叔叔打探消息。”

錦笙也認可他的猜想和主意,急聲問:“現在出發不行?”賀慕杭笑道:“你著什麼急,若競天真的出事,你現在也是無力回天了,去見屍體或早或晚有什麼區別?”見錦笙眸中冷厲乍現,他又笑道:“托你林五少的光,我昨晚結識了宋二少,今天上午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和他商談。再說了,競天既然是對外保密生死的,肯定輕易尋他不得。戰事剛結束,一片硝煙狼藉,隊伍也亂七八糟,先讓他們打掃打掃戰場,咱們趕在今天城門關閉之前到達即可。進城後,我們直接去督軍府,競天若平安無事,一定會把那裏作為臨時辦公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