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W�芭蕉冉冉,烈日炎炎,一陣悶熱風襲麵,鉤出了林肇聰一腔怒火。他把煙鬥拍在桌案上,怒道:“疼愛你的奶奶、生養你的母親竟都不如穆峻潭的下落重要?”
錦笙驚詫地望向林肇聰,又很快想明白,父親人脈錯綜複雜,她所能知道的,父親必定早已知曉,隻覺沒必要告知她罷了。她解釋道:“父親,兒子隻耽擱一晚,明日就……”
話未說完,臉頰就挨了父親狠狠一掌,翹立的銀片劃過肌膚,留下一道纖細血痕,先是淺淺紅,旋即垂落點滴血珠。她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父親,有半分鍾的錯愕迷惘,然後才覺到火辣辣的疼,竟不知這一巴掌到底算父親打的,還是算哥哥打的。
林肇聰見錦笙臉上血珠湧出,微有驚愕,不覺低眼看向自己的手,銀片上沾染的血珠已順流在掌心。他坐回來,不去看她,威嚴命令道:“燕平你也不必回了!搬回來住,從現在起,沒有我的允許不得出公館大門一步!”
錦笙顧不得擦臉上血珠,想極力爭取,書桌上的電話機卻響起,林肇聰不願與她多言,立即接起電話:“是我,你說。”
聽了兩句,他抬眼看向錦笙,錦笙明白電話內容不預備讓她知曉,遂恭謹著出了書房。她心有不甘,就在走廊上等候,想待父親接完電話,再央求一番。穆峻潭當時為她擋子彈,既沒猶豫也沒後悔,她雖做不到他那般,卻也不能任其生死未卜,而不理不顧。
錦笙向來不隨身帶粉鏡,故也不知臉頰傷勢,隻覺半麵臉都疼起來。她嘴裏輕微發出“噝噝”聲,掏出手帕擦拭,反複幾次,血珠在白色手帕上徐徐洇開幾朵紅花。她垂眸看見血花,又想起穆峻潭背後傷處,心隱隱作痛。
靜候了十餘分鍾,林肇聰開門走出來,看見她也並不驚訝,未等她開口,滿麵不悅道:“你既如此固執,就去吧,明日必須動身回燕平!把你的印章留下來,比賽館的文件皆是你簽署的,恐有什麼緊要事用得到你的印章。”錦笙一聽此言,感恩道謝的同時,乖順地微掀起馬褂,由內側口袋掏出一個小荷包。
小荷包是奶奶給她的,江南繡娘繡的吉祥圖案,裏麵還疊藏著一張寺廟裏求來的平安符。印章凸著,支撐起荷包上一朵祥雲。林肇聰的手捏住祥雲,吩咐道:“日本商會那邊一直都有人跟蹤你,你不要再回飯店,直接由這裏走。需要帶著的東西,讓赤芍給你收拾好送過來。”
錦笙原本預備明早回來,本無須攜帶什麼,現在又要回燕平,遂讓赤芍收拾了兩套換洗衣裳和洗漱用品送過來。
待上了賀家的小火輪,賀慕杭見她身後的便衣衛兵還給她拎著個小皮箱,不免咯咯笑道:“你還帶行李啊,是預備在金陵給競天守喪,還是預備陪他?”
錦笙不願理會他,也不想牽動臉頰上的傷口,冷冷睨他一眼,並不答話,徑直走到甲板上的藤椅坐下。她知曉父親誤會她了,賀慕杭也誤以為她這個林家五少爺喜好男風,與穆峻潭是那種關係。
可是她心裏清楚,她之所以對穆峻潭是否安好如此在意,隻因穆峻潭救過她一命。否則,穆峻潭的生死與她有何相關?沒有那一子彈的救命恩情,她縱然聽到穆峻潭的死訊,也不過像聽到趙立銘的死訊那般心裏“咯噔”難過一陣兒、歎息一陣兒罷了。對趙立銘,她是同鄉情分;對穆峻潭,則是她對生命逝去的敬畏和悲憫。
從賀慕杭一連串的言行舉止,錦笙不是察覺不出穆峻潭十有八九性命無憂。賀慕杭讓隱瞞少塵,大抵是怕少塵分析出穆峻潭還活著,破壞他的計劃。她情願給賀慕杭欺騙著,也想親眼看看穆峻潭傷勢如何,是否真像少塵說的那般傷口潰爛發炎。除非親眼見證,別人說他被炸得屍首不全也好,說他健康無恙也罷,她皆無法全然相信。異常固執的脾性作怪,她一定要親眼見到他方可。
按照賀慕杭的安排,他們要先坐小火輪到他家鄉潯湖鎮,鎮中賀府有汽車,他們再開汽車到金陵城,如此這般,方能趕在城門關閉前到達。
賀慕杭極善交際辭令,且與想要交好的人一向自來熟。賀林兩家偶有生意往來,他與錦笙還通過兩次電話互相客氣道謝,也在報紙上瞧見過錦笙的相片,隻昨夜才初見真人。但是,他借賈寶玉的口吻說:“這個林弟弟我雖然未曾見過,然而我看著他麵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昨晚隻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於是,先管錦笙叫“林弟弟”,後又覺矯情,便叫她“笙笙”,然又覺生分,於是便“林弟弟”“笙笙”換著叫。
錦笙自上了小火輪,被賀慕杭煩到直犯惡心,她那般愛講話的人,攏共與他應了不到十個字,隻趴著把有血痕的一麵臉頰掩藏起來,看向寥廓江麵。小火輪接連地衝破光滑水麵,不時威風凜凜地叫上幾聲,和滬海的工業中心愈來愈遠,直到看不見工廠煙囪。漸次,太陽的笑臉融化在水裏,被雄赳赳氣昂昂的小火輪給衝散掉了。
小火輪的輪機聲哢嚓哢嚓的,載著錦笙,離穆峻潭愈來愈近。
江麵被小火輪欺負到掀風播浪,滬海內,也湧動著浪花。
林肇聰中午所接電話是秦達竑由飯店打來的,信孚洋行和聯納洋行都派了職員到飯店相約林五少,說他們的大班想要和林五少商談訂購方家絲綢的事情。錦笙不在,他們找到了方少塵。但方少塵覺得方家現在還處於給林家供貨階段,一切訂單理應由林家負責接洽,於是讓秦達竑聯係尋找錦笙,他還得趕去報社幫忙校對稿子。
經與林肇聰一番秘密計劃,訂單交由秦達竑負責。
一個下午的時間,秦達竑和小麥田商議好了契約細節,又和方少塵商定好了絲綢的花色樣式。及至落日黃昏,小麥田的訂貨契約已簽訂好,定金也如數交付。待明日上午與聯納交涉好細節、簽訂好契約,不管後續還有沒有洋行想要訂方家絲綢,僅這兩家的訂單已價值八十六萬大洋,霓裳錦織造坊一旦違約,就要十倍賠付林家。
時值黃昏醉晚霞,汽車載著錦笙駛進金陵城,金陵城已經滿城皆是金日餘暉。城中居民建築和商鋪幾乎未遭遇劫難,在一通通安民告示發出後,商業街衢雖未大肆恢複繁榮,城中居民倒也有敢出來走動者。隻隨著餘暉漸散,街衢上僅剩了巡邏的衛兵和警察。
沿途,錦笙由玻璃窗望出去,道路邊還有殘壞的路障和雜物,衛兵正在用騾子車運著堆積在一塊,待日後以作他用。
往城中心方向走了一段,益發瞧不出戰火痕跡,錦笙猜想,戰場隻在城門樓那一塊。她年紀小,家裏又保護得好,總是聽人說打仗,卻沒親眼見過。真正意識到戰爭殘酷,是陪同盧柏淩去皞係軍營那次。戰爭把那麼多鮮活的生命變成了屍體,把那般瀟灑不羈的盧柏淩變得頹廢荒唐。關於戰爭,她既憎恨,又畏懼,卻也無可奈何。
沒有進金陵城時,錦笙覺得穆峻潭一定是安好的,可瞧著四下裏的光景,心中不免又敲起急鼓。
賀府隻有一輛小汽車,錦笙又不確定金陵城的情況,恐連累了赤芍,便令赤芍和另外一些隨從都留在賀府等候著。錦笙一行三人前往金陵城,一個會開汽車的便衣衛兵充當汽車夫,賀慕杭坐在副座,他本來要坐後座的,被錦笙一腳踢了進去。
錦笙坐在後座,此刻想到穆峻潭,不由得朝自己左側望去。穆峻潭中槍後,送他回軍營時,他就坐在自己的左側位置,臉龐血色盡失,還笑著寬慰她。
她眸中浮出一縷驚痛,手剛抬起伸向穆峻潭,眸光就透過虛無影像望向了車窗外。戰事初定,金陵城條條街衢都有衛兵巡邏,戒備很是森嚴。督軍府所在街巷更是崗哨密布,對外宣稱前敵指揮司令是曹謙手下一位師長。安係軍服都是統一的青黛色,從城門一路行來,錦笙無法由軍服分辨出這些兵崽子到底是誰的。但汽車剛在府院門口停穩,盛吉祥忽地由大門裏跑出來,他已迎過好幾次未果,現在聽說錦笙來了,還以為王軍醫誆騙他呢。
賀慕杭下車,錦笙也跟著急急下車,剛要問盛吉祥有關穆峻潭的情況,卻聽見賀慕杭低聲對盛吉祥說:“好不容易給你們少帥騙來了,讓他找時間好好謝謝我。”
霎時間,錦笙的手緊攥住車門,指甲在黑漆上留下四道印記。她沒深想過賀慕杭騙她的目的為何,她能達到見穆峻潭的目的即可。但她沒想到,主謀竟是穆峻潭。
聽了賀慕杭的話,盛吉祥笑嘻嘻地看向錦笙,錦笙已是抿著嘴,眸子噴火,拳頭緊握,像一頭發怒的小豹子。他不由心裏“咯噔”一聲,這計劃是王軍醫跟賀少爺秘密進行的,直到王軍醫給少帥清理傷口之前才悄悄告知他,還說差不多快要到了,讓他出來迎迎,若被衛兵阻攔在門口鬧出動靜來,便無法給少帥驚喜。
盛吉祥瞧著錦笙怒然衝進督軍府那股勁頭,心覺,驚是驚,怕是喜不了了。他引著錦笙朝督軍辦公院而行,江南的院子多有穿山遊廊,又曲徑通幽,冷不防地就由假山後麵或者綠蔭小徑裏冒出幾個穿青黛色軍服的挎槍衛兵。錦笙滿腔怒氣,也顧不上害怕。
辦公院的黑瓦白粉牆外崗哨密布,錦笙抬眸看去,院內有一棟中式小二樓,樓欄杆上也站有荷槍實彈的衛兵,門前衛兵更是神情嚴肅。饒是如此,她也怒氣不減。待進了院門,裏麵四周由走廊連接,房屋眾多,她跟著盛吉祥踏上左側遊廊。王子儀和助手正好從一個房間裏走出,行了兩步望見錦笙,凝重的麵龐勉強笑了笑。錦笙看見助手去處理醫用托盤裏的染血紗布,眼睛刺痛一下,心裏也隱隱作痛,不知為何,怒氣全消了。
穆軍攻進城後,戴希閔領一隊人馬占據了緊要的軍政機構,好盡快安定民心恢複民生。另有一隊人馬火速趕到督軍府抓唐義哲,唐義哲極有可能逃跑掉是預料之內的,預料之外的是府裏女眷真是多。
穆峻潭聽說過唐義哲好色,以前隻覺他有七八個姨太太也算不得多。然而,這次闖進督軍府後院,眼瞅著一大後院子的女人尖叫著四處亂撞亂跑。穆峻潭的嫡係兵崽子端著槍都驚住了,隻覺跟闖進妓院似的,滿眼胭脂紅翠,滿耳聽得“軍爺饒命”“大爺饒命”。女人抓了好幾打,卻無一人知道唐義哲的下落。想來大難臨頭各自飛,唐義哲也顧不得這些美妾愛姬了。
唐義哲丟下一院子的女眷,有名分的、無名分的,丫鬟姨太、戲子妓女,倒著實讓穆峻潭不知所措了一會兒。
穆峻潭本不願住在督軍府,但是唐義哲辦公居住都在一個府院內,這裏通信設備甚為完善,通信線路錯綜複雜,一時間也不便遷移別處。他便令衛兵搬來一張木床放在前任督軍參謀長辦公室裏,當作臨時臥房。
室內並沒有硬木家具,皆是緞麵沙發椅榻。靠窗擺著一張寫字台,一把紫絨靠轉椅。
許是因為加了一張床,黃昏光影又慢慢填充進來,一眼看去,房間裏簡直一點餘閑也沒有。越是如此,錦笙心中越是惶恐愧疚。她進來時,穆峻潭已經昏昏睡了過去,她聽從王子儀的話,每隔一會兒就用涼濕卻擰不出水的毛巾幫穆峻潭擦拭一遍後背,防止他後背出汗浸到傷處。
怕開了大燈會擾到穆峻潭睡覺,錦笙隻開了寫字台上的台燈,她趁著微弱光亮,一遍又一遍地小心繞開穆峻潭的傷處,反而把那血淋淋的一片傷看了個仔細。這是為她受的傷,微光裏看,血凝固泛著紫紅,她盯得久了,不免覺得整間屋子裏都飄拂著一卷暗紫紅愁紗,幽幽地兜卷著她。她先前整顆心都為“絲綢之美”酒會懸著,酒會一過,心落到實處,現下望著觸目驚心的傷口,隻覺得那一顆子彈仿佛是直接打到了她心裏,身體安好,唯有心會痛。穆峻潭竟以這樣的方式,在他二人之間拴了一條鐵鏈,一條有生之年都打不開的鐵鏈。她欠他的是救命恩情,隻要她活著,就無法與他劃清界限。
房間裏有穆峻潭重重的呼吸聲,聽著像打鼾,錦笙因去他臥房偷過東西,知道他是不打鼾的,這次大概是趴著睡不舒服,才有微微鼾聲。她托腮看著他半露的麵龐,蒼白憔悴,忽想起他那日聽見一點響動就起身拿槍的凜冽氣勢。現在,她已經替他擦拭過好幾次身子,他都沉沉睡著。
穆峻潭並非睡得沉,而是受傷後一直未能好好休息,先前強撐了幾日,待精神一鬆懈,病痛壓著他,昏睡裏微有昏厥。
夜裏九點多鍾,他迷糊醒來一次,看見錦笙正在幫他擦額頭汗珠,隻以為在夢裏,於是就在夢裏抓住錦笙的手,換了側臥位也不鬆開,貼在臉頰旁又睡了過去。錦笙輕聲喊他幾次,他都沒反應。她一動,他反而握得更緊,唇角輕挑,咕噥了句什麼,她也沒聽清,隻好席地而坐,強忍著不舒服的姿勢,任由他握著,另一隻手拿過芭蕉扇給他扇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