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1 / 3)

二十世紀的第二個十年(decade),或間接或直接受了一次大戰的影響,人類對於自己的環境,有了新的認識,對於生命的意義,也有了新的詮釋。在這樣的背景下,美感經驗的表現方式,也起了異常重大的變化。在西方,一些劃時代的作品,例如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畢加索和布拉克的立體主義繪畫,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的戀歌》等發表於這個時期。在中國,緊接在一次大戰之後,五四的新文學運動也蓬蓬勃勃地展開。從那個時期肇始的現代文學和藝術,到現在,無論在西方或東方,都已經有半個世紀的曆史了。

以英美現代詩而言,第一次大戰也是一條重要的分水嶺。一次大戰之前的二十年(約自一八九〇至一九一〇),我們可以武斷地說,幾乎沒有什麼重要的詩作出版。到了一八九〇年左右,英國的丁尼生、勃朗寧、阿諾德、羅賽蒂、霍普金斯,美國的愛默生、惠特曼、狄金森等,或已死去,或將死去,或已臻於創作的末期而無以為繼了。在漫長的二十年間,隻有哈代、豪斯曼、葉芝、羅賓遜(E.A.Robinson,1869—1935)等寥寥幾位詩人,能繼續創作,維持詩運於不墮。其中最重要的作者葉芝,雖然成名很早,但他較為重要的一些作品,像《為吾女祈禱》《再度降臨》《航向拜占庭》等,都完成於一次大戰之後。狄金森的一千七百七十五首詩,陸陸續續出版,一直要到一九五五年,才全部出齊。霍普金斯的詩,一直要等到一次大戰的末年(一九一八),才開始與世人見麵。

事實上,英國的所謂現代詩,大半是由美國人促成而且領導的,一九〇八年,一個美國的小夥子闖進了倫敦的文學界,以他的詩才、博學、語言的知識和堅強的個性,激發了同儕與先輩的現代敏感和革新文字的覺醒。葉芝終於能從前拉斐爾主義的夢幻與愛爾蘭神話的迷霧中醒來,一半是龐德淬礪之功。龐德在倫敦一住住了十二年,儼然成為美國前衛文藝派駐歐洲的代表,即稱他為現代主義的大師兄,也不為過。一九一五年,他最得力的後援抵達倫敦,那便是艾略特。這位師弟後來不但取代了師兄的地位,甚至成為英美現代主義的大師。晚年的艾略特一直定居在倫敦,他的批評左右一代的詩風甚至文風。冥冥中,曆史似乎有意如此安排:在美國國內一直鬱鬱不伸的三十八歲的弗羅斯特,也於一九一二年遷來英國。他最重要的詩集《波士頓以北》一九一四年在英國出版,使他在英國成名。在同一年,一位出身新英格蘭望族的波士頓女士,也漂海東來,她的名字叫艾米·洛威爾。不久她就成為英美詩壇上所謂意象主義(Imagism)的領袖。

但是美國的天才並沒有完全“外流”到歐洲去。一九一二年,門羅女士(Harriet Monroe)主編的《詩》月刊在芝加哥創刊,中西部幾支傑出的筆立刻向它集中。桑德堡、林賽、馬斯特斯,是早期的《詩》月刊上最引人注意的三個名字:三位詩人都是在伊利諾伊州長大的中西部青年,都崇拜林肯,師承惠特曼,都植根於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土壤,且擁抱農業美國廣大人民的現實生活。這種風格,在小說方麵,早有馬克·吐溫遙遙先導;同輩之中,更有德萊塞、安德森、劉易斯等和他們並駕齊驅。如果我們杜撰名詞,把旅英的艾略特、龐德、艾肯和詩風趨附他們的作者(例如一度旅法的麥克裏希)稱為“國際派”,則桑德堡一群作者,我們不妨稱為“民族派”。這樣的區分,每每失之武斷,當然不足為訓。可是這兩群詩人間的相異,並不全是地理上的;前者的貴族氣質,後者的平民作風,前者的驅遣典籍俯仰古今,後者的寓抒情於寫實的精神,前者的並列數種文字和兼吞異國文學,後者的樂於做一個美國公民說一口美國腔的英語,在在都形成鮮明的對照。

芝加哥成為美國中部文學的中心,但是它畢竟不能取代紐約。當國際派在歐洲漸漸興起,與英國的休姆(T. E. Hulme),愛爾蘭的喬伊斯,甚至前輩葉芝分庭抗禮的時候,在美國東部,以紐約為中心的一群青年詩人也相繼出現了。威廉姆斯、瑪麗安·摩爾、史蒂文斯、卡明斯、哈特·克瑞恩、米萊等等,都是經曆時間的淘汰而迄今仍屹立的名字。他們之間的差異,正如一切富於獨創性的詩人之間的差異一樣,是非常巨大的,例如,同為女詩人,瑪麗安·摩爾的冷靜、犀利、精細和米萊的狂放、熾烈,可以說形成尖銳對比。但是和“國際派”比較之下,這些紐約的詩人似乎又異中有同:消極地說,他們皆不熱衷於曆史與文化,也無意以學問入詩,總之,他們雅不欲使美國詩攀附歐洲的驥尾;積極地說,他們都嚐試將美國現代口語運用到自己的作品裏去,且將它鍛煉成鮮活而富彈性的新節奏。主張美國化最力的威廉姆斯是如此,即深受法國文學影響的史蒂文斯,也是如此。

相對於中西部和新英格蘭的作者,也就是說,相對於北方的詩壇,美國南方也出現了一群現代詩人,那就是所謂的“亡命者”。蘭塞姆是這些南方詩人的導師,他在範德比爾特大學的兩個學生,泰特與沃倫,是這一派的中堅分子。這一派的詩風雖饒有南方的地域性,在曆史的淵源和社會背景上,卻傾向農業與貴族的英國。在文學思想上,他們接受英國傳來的所謂“新批評”,棄曆史的詮釋而取結構的分析;在傳統的師承上,他們接受艾略特的啟示,反英國的浪漫主義而取法十七世紀的玄學派,也就是說,舍抒情而從主知;在創作手法上,他們大半憑借玄學派所擅長的“機心”與“反喻”。

超然於這些宗派與運動之外,尚有像弗羅斯特和傑弗斯那樣獨來獨往的人物。傑弗斯一度成為批評家溢美之詞的對象,弗羅斯特一度是朝野器重而批評界漠視的名家。現在兩人都已作古,塵土落定,時間說明,前者畢竟隻是現代詩的一道偏鋒,後者才是完成的大器。至少有一點是兩人相同的:他們生前既不屬於嫡係的現代主義,現代主義所特有的晦澀,也就不曾侵蝕到他們的作品,傑弗斯明快遒勁的敘事詩,弗羅斯特親切自如的對話口吻,都是值得稱道的。實際上,像卡明斯、史蒂文斯一類的詩人,也都是飄然不群的個人主義者。將他們納入紐約的一群,隻是為了地理區分的方便罷了。

在英國,在艾略特、龐德、葉芝(沒有一個是英國人)形成的“三雄鼎立”出現之前,詩的生命可以說一直在衰退之中。維多利亞時代的詩,大致上隻能說是兌了水的浪漫主義,技巧雖然愈益精進,但那種充沛而亢奮的精神卻愈來愈柔馴了。拿丁尼生和華茲華斯相比,我們立刻發現,前者在音律的多姿多彩上,固然淩駕後者,但在氣象的宏偉和渾成自如的新鮮感上,前者就不免遜色了。所以從一八二〇年到一九二〇年的一百年間,雖有勃朗寧、哈代、霍普金斯等作逆流而泳的努力,英國詩的境界日隘,感覺日薄,語言也日趨僵化,終於淪為九十年代(the nineties)的頹廢和本世紀初所謂的“喬治朝詩人”(Georgian poets)的充田園風。現代英詩名家輩出,但是像德·拉·梅爾、曼斯菲爾德、西特韋爾等等名家,卓然自立則有餘,涵煦一代則不足:德·拉·梅爾與生活的距離太遠,曼斯菲爾德與生活的距離太近,西特韋爾過分偏重音律的技巧,總而言之,他們對於當代現實的處理,不足以代表廣大知識分子的“心象”(vision),因此他們的地位不足以言“居中”(central)。

一次大戰的慘痛經驗,激發了一群所謂“戰爭詩人”的敏感。這原是素來與歐陸隔離的島國,在文學創造上的一個轉機。不幸一些甚富潛力的青年詩人竟在大戰中捐軀了。論者常常歎息,說如果歐文和愛德華·托馬斯當時不即夭亡,則艾略特的國際派也許不致管領一代風雅至於壟斷,而現代英國詩發展的方向也容或不同。

是以,艾略特成了現代英美詩“正宗”(orthodoxy)的領袖。於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五五年的三十年間,他的權威是無可倫比的。弗羅斯特、桑德堡、卡明斯,可能更受一般讀者的歡迎,但是批評界的推崇和學府的承認,使艾略特在核心的知識分子之間成為一個代表人物。艾略特的領導地位是雙重的:他的影響力既是創作上的,也是批評上的。一個作家,如果同時又是一位批評大師,往往會成為他那時代的文學權威。德萊頓如此,蒲柏、約翰遜博士、阿諾德、艾略特也是如此。艾略特的詩創作到一九四四年就結束了,但他的批評文字一直維持到晚年。二十世紀前半期的文學思潮,消極地說,是反浪漫,積極地說,是主知。艾略特的批評,正當這種文學思潮的主流。傳統的延續,曆史的透視,古典的整體感,文化的價值觀念等等,艾略特對這些的重視與倡導,對於晚一輩的詩人,尤其是三十年代崛起於英國詩壇的奧登,影響至為深遠。

三十年代的英美詩壇,正如當時世界各地的文壇一樣,左傾的社會思想盛行一時。在英國,牛津出身的“詩壇四傑”,奧登、斯彭德、戴-劉易斯、麥克尼斯,和裏茲大學出身的詩人兼批評家裏德等,無論在創作的主題和批評的觀點上,都深受馬克思思想的影響。其中斯彭德和戴-劉易斯更曾經參加過〔英國〕共產黨。未幾斯彭德從西班牙的內戰回來,變成西方“反共”最力的作家之一;戴-劉易斯在二次大戰時甚至進入政府的新聞部工作,今年更繼曼斯菲爾德之後,接受了桂冠詩人的任命。在當時,這些青年詩人和艾略特之間的關係是很有趣的:他們學習艾略特的新技巧,但是排斥艾略特的社會思想。在美國,普羅文學在詩中的表現不如在散文中強烈。《新群眾》(The New Masses)雜誌上發表了無數的詩,歌頌馬克思和共產黨,並暴露美國社會的種種病態,但現在回顧起來,隻有費林(Kenneth Fearing)的諷刺詩略具藝術價值,其他的劣作都已隨時間而湮沒了。

正當三十年代普羅文學盛行的時候,歐美的文藝界又興起了所謂“超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原來是從達達主義的純粹虛無中蛻化來的。不同的是:達達主義隻是一團混亂,而超現實主義要有係統地製造混亂。超現實主義創立於一九二四年,當時的西歐正值一次大戰之餘,西方文化正處於空虛迷茫的狀態;超現實主義者遂振振有詞地說:文藝反映時代,混亂的時代便產生混亂的文藝,分裂的社會便產生分裂的感受。這一派的作者要解放無意識,同時要驅逐理性,排斥道德上和美學上的一切標準,最終的目的是要創造未經理性組織的所謂“自動文字”。超現實主義在本質上是虛無的,它堅持一切價值的崩潰。共產主義在取得統治權之前,也預期一切(至少是布爾喬亞的)價值的崩潰。這一個共同的信念,也真奇怪,竟使超現實主義一度與共產主義合流。薩特在《一九四七年作家的處境》一文中指出:早期的超現實主義曾宣稱自己是具有革命性的,並聲援共產主義。但是這種聯盟是注定了要分解的,因為法國的共產黨雖願利用超現實主義,但超現實主義充其量隻能攪亂布爾喬亞的價值觀,卻無法贏得一個無產階級的讀者。薩特在同一文中又說:“超現實主義者並不關心什麼無產階級專政,所謂‘革命’在他們看來,隻是純粹的暴力,絕對的目的。此一事實,蘊藏了(超現實主義與共產主義之間的)誤會的最深根源。”

到了四十年代,超現實主義亦曾風行於英美的詩壇,但是在英美,它沒有什麼政治上的意義,對詩人們的影響毋寧是創作技巧的啟發。在英國,這種新浪漫主義的傾向,在文字上表現為“填滿(詩行)以爆炸性的狂放的母音”。這種傾向,一方麵是對法國超現實主義的響應,另一方麵也是對艾略特的主知主義的反動。艾略特的本質是古典的,他認為詩中應該“無我”;迪倫·托馬斯的本質是浪漫的,他的詩中洋溢著“我”。遇到該說“我”的時候,艾略特寧可自遁於“我們”;在早期的作品如《普魯弗洛克的戀歌》中,“我”常是模棱而囁嚅的,到了晚期的《四個四重奏》時,第一人稱幾乎隻有複數形式的“我們”了。除了迪倫·托馬斯的部分作品可以傳後以外,自稱為“新啟示派”(The New Apocalyptics)的青年作者們,也已隨時間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