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William Butler Yeats(1 / 3)

\/>~0沉睡如石的二十個世紀,當時如何被一隻搖籃搖成了噩夢,而何來猛獸,時限終於到期,正蹣跚跩向伯利恒,等待誕生?

導讀

一則瘋狂的神話

“一切都結束了,我終於有暇審視自己的獎章;那獎章,饒有法國風味,顯係九十年代的作品,設計得很可愛,富裝飾性,具學院氣派。畫麵顯示一位繆斯的立姿,年輕,美麗,手裏抱著一把大七弦琴,旁立一少年正凝神聆聽;我邊看邊想:一度我也曾英俊像那個少年,但那時我生澀的詩脆弱不堪,我的詩神也很蒼老;現在我自己蒼老且患風濕,形體不值一顧,但我的繆斯卻年輕起來。我甚至相信,她永恒地‘向青春的歲月泉’前進,像史威登堡靈視所見的那些天使一樣。”

這是愛爾蘭大詩人葉芝在《自傳》中追述他接受一九二三年諾貝爾文學獎後的一番感慨;時間是同年十二月十日,當時葉芝是五十八歲。他在《自傳》中的自剖並非誇張,因為他的詩神確實是愈老愈年輕。他的許多傑作,例如《麗達與天鵝》《航向拜占庭》《塔》《學童之間》等,都完成於一九二三年以後。他那沛然浩然的創造力,一直堅持到臨終前的數月。有名的《青金石》《長腳蚊》《馬戲班鳥獸散》等詩,都是死前一兩年間的作品。那首蒼勁有力的《本·布爾本山下》,更完成於一九三八年九月四日;那時,距他去世隻有四個多月了。據說,一直到死前四十八小時,葉芝還忙於最後幾篇未定稿的校訂。

像葉芝這樣堅持創作且忠於藝術以迄老死的例子,在現代英國詩壇上,是非常罕見的。一九六七年逝世的曼斯菲爾德(John Masefield,1878—1967),自從一九三〇年任桂冠詩人以後,並無任何傑出的表現。艾略特從接受諾貝爾文學獎到去世的十六年間(一九四八至一九六四),一首詩也沒有寫,而戲劇的創作也呈退步的現象。我國五四人物的表現,也似乎大抵類此。

葉芝在《自傳》中慨歎生命與藝術間的矛盾,慨歎年輕時形體美好而心智幼稚,年老時則心智成熟而形體衰朽。這種矛盾,這種對比,在他的詩中,屢屢成為思考的焦點。例如《長久緘口之後》一首,便是討論這個問題。要了解葉芝的深厚與偉大,我們必須把握他詩中所呈現的對比性。這種對比性,在現實的世界裏充滿了矛盾,但是在藝術的世界裏,卻可以得到調和與統一。靈魂向往永恒與無限,向往超越與自由,向往形而上的未知與不可知,但肉身卻執著於時間與有限,執著於生和死的過程,執著於現實的世界。然而一個人,一個完整的生命,既不能安於現實,也不能逃避現實,他應認識這些相反的需要,而在兩者相引相拒的均勢下,保持平衡。想象與現實,心靈與形體,高貴與下賤,美與醜,遂成為葉芝詩中相反相成,相克相生的必要極端,因此他詩中所處理的,不是平麵的單純的思想或情感,而是一種高度綜合的經驗。葉芝曾謂,一個詩人帶進他作品中的應該是“日常的,激情的,思考的自我”。他在作品中表現的,是“全人”的經驗。例如在《航向拜占庭》一詩中,他始則歌詠肉體之必朽與靈魂之超越;繼而歎息自己心靈被係於衰頹之軀體,是多麼痛苦而不自由,需要解脫;終於又說,解脫之後,肉體已化,精神猶存,猶存於自己作品的藝術中,但自己作品中表現的,仍是人生,仍是“已逝的,將逝的,未來的種種”,也就是說,仍是時間,而不是永恒。又如《狂簡茵和主教的對話》一首中,葉芝這種統一矛盾的信念,表現得更為突出。他甚至說:“美和醜都是近親,美也需要醜……愛情的殿堂建立在排汙泄穢的區域;沒有什麼獨一或完整,如果它未經撕裂。”

這種相反因素的對比與統一,在他作品的形式上,也有類似的表現。在早期的作品中,他的文字頗為柔馴,但無力量。中年以後,他的文字兼有狂放與典雅,宏偉的修辭體和明快的口語配合得很富彈性,因而流暢之中見突兀,變化之中見秩序,不是大手筆是辦不到的。這一點,在譯文裏自然很難覺察。葉芝善於運用傳統的詩體,而又不受前人格律的限製,能在音節和韻腳上爭取自由。例如《航向拜占庭》的詩體,原是拜倫最工的“八韻體”(ottava rima),但在葉芝的處理下,因“行內頓”( caesura )與“待續句”(run-on line)的變化,而有全然不同的效果。又葉芝在詩中善煉長句,吞吐之間,氣全神足。他的一些短詩,從四行到十幾行,一氣貫透,在文法上往往隻是一句。十二行的《催夜來臨》,便是一個例子。

都柏林、倫敦、斯萊戈(Sligo),是葉芝在中年以前住得最久的三個地方,也是促使他詩風發展的三個因素。從九歲到十八歲,葉芝隨父母住在倫敦,後來才回到都柏林去。九十年代之間,葉芝在倫敦,和“詩人社”諸作者往還甚密,因而繼承了“前拉斐爾主義”的浪漫餘風,以為詩之能事在於做到夢幻而飄逸的境界。斯萊戈是葉芝母親的故鄉,在愛爾蘭西北部,麵海而多山,居民多牧牛捕魚。葉芝的寓所就在庫爾公園附近的巴利利古堡上,周圍的田園生活使他深切地體會到農業社會的現實和古愛爾蘭的民俗。在都柏林,葉芝生活在愛爾蘭文化和政治的漩渦裏。他討厭用文學來做政治的工具,但是眼見自己的詩成為複興愛爾蘭文化的靈感。葉芝最痛恨都柏林的中產階級,痛恨那些人的毫無文化和蠅營狗苟。他寧可選擇貴族的典雅和農民的純樸。對他而言,都柏林象征的是暴力,科學和工業文明。

葉芝的價值觀念,往往相互矛盾。在曆史和文化的發展上,他相信,如果新的要來到,舊的必然崩潰,新舊交替之際,必然有一段狂暴和動亂的時期;那時價值混亂,觀念模糊,每個人隻有堅持自己的信仰。在一個信仰式微的時代,艾略特歇斯底裏地悲吟著《荒原》和《普魯弗洛克的戀歌》,葉芝卻思有以超越普遍的幻滅,而建立個人的神話係統和價值觀念。在這方麵,葉芝頗似百年前的布萊克。布萊克不信任伏爾泰的理性,葉芝也不信任工業文明。葉芝曾非難現代西洋文明為“我們這科學至上,民主第一,祗務事實的,分門別類的文明”。他痛恨一切的暴力和偏激;在私生活上,他寧可遵循安詳的儀式和風俗,像他對自己女兒的祝福那樣。葉芝年輕時曾熱戀愛爾蘭美麗的女伶茅德·岡(Maud Gonne),但是茅德致力於愛爾蘭的獨立運動,一意鼓吹暴力革命,葉芝數次求婚而皆為所拒。葉芝一方麵黯然於被棄,另一方麵又以為,像茅德這樣姣好的女子,實在不該獻身於政治鬥爭。這件憾事,一直梗在他的心裏,而且經常出現在他的詩中。

現代文學史家,慣將葉芝的創作分成四個或五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他的前拉斐爾主義時期,也可以說是他的後期浪漫主義時期。這時他耽於唯美的夢幻,詩風朦朧而曖昧,個性不夠突出,文字也無力量,可以《湖上的茵島》和《當你年老》為代表作。第二個時期,約始於一九〇四年至一九〇八年之間。當時葉芝已經有改變的跡象。《亞當的災難》《水上的老叟》幾首詩,已經展示出新的趨向。一九〇八年,年輕的龐德闖進了他的世界,挾新大陸的朝氣和(稍後的)意象主義的運動,迫使中年的葉芝,在半迎半拒的心情下,接受年輕一代的影響。於是葉芝從早期的浪漫主義和愛爾蘭神話之中掙了出來,且展現一種正視現實的簡樸和誠摯詩風。《一九一三年九月》《華衣》《成熟的智慧》《庫爾的野天鵝》等詩,可以視為此期的代表作。第三個時期,是他的個人神話時期,約始於一九一七年。那一年,葉芝和喬吉·海德裏斯結婚,並開始潛心研究神秘主義與通靈術。借夫人之助,他似乎接受了冥冥中的神諭,複就月之二十八態,推測人的性格,就古典文化與基督教之興衰,推測二千年一輪替的文化周期。這個神話係統,比他早期的帶點懷古幽情的愛爾蘭神話,顯然要繁富得多。不論我們是否重視:這個神話係統,這些信念顯然已成為他此期詩中的中心思想和意象泉源,且使得那些詩充滿了意義和暗示。《再度降臨》《為吾女祈禱》《航向拜占庭》《麗達與天鵝》等,是此期的傑作,一般詩選裏收得最多。第四個時期,自一九二八年以迄他逝世之年,展示他晚年再度掙脫神話與玄想而回到現實生活的風格。這時他悲憤於肉體的不可恃而又不得不持有,遂排開玄思與幻想,再度正視現實,擁抱生命,且發為蒼老而仍遒勁的歌聲。這時,葉芝的智慧已完全成熟,加上近乎口語的坦率和一個偉大性格的力量,遂形成他最後幾篇傑作中那種不可逼視的狂放和灼熱。例如《狂簡茵》八首、《靈魂與自我的對話》《青金石》《長腳蚊》諸作,都是葉芝老而愈狂的表現,也是現代英詩中罕見的佳構。

大家不一定接受葉芝的社會思想,也不一定相信他的神話係統,但葉芝已經被公認為二十世紀初期英語世界最偉大的詩人。他的詩,結構宏偉,節奏繁富,意象明快而突出,思想性非常濃厚,情感的力量也非常充沛。最動人的,是他那逼視現實懷抱全生命的氣魄。讀他的詩,像看羅丹的雕塑,梵·高的畫,像聽貝多芬和瓦格納的音樂,總令人感到一股強大的生命力,在現實的壓迫下撞擊,回旋,不能自已。

葉芝開始創作時,正值唯美與頹廢的九十年代。他的晚年,又是普羅文學流行的三十年代。他能掙脫前者,超越後者,且始終保持並發展自己的風格,正說明了他的獨創性和優越性。一九四〇年六月三十日,艾略特在都柏林發表一篇演說,紀念剛去世的葉芝,在結束演說之前,艾略特說:“葉芝生於‘為藝術而藝術’流行一時的世界,且活到世人要求藝術為社會服務的世界,竟能在上述兩種態度之間,堅持一項絕非折中的正確觀點,且昭示我們,一位藝術家,在十分誠懇地為其藝術工作時,即等於盡力為其國家與全世界服務了。”

下麵選譯的二十五首詩,可以代表後期的葉芝,從一八八八年到一九三九年臨終前的不同風格。由於他的詩寓意深遠,用事含蓄,遇有必要時,另於篇末一一點明,以便讀者。

在柳園旁邊

在柳園旁邊和我的情人相見;

她雪白的纖足穿越過柳園。

她勸我愛情要看淡,如葉生樹梢;

但我年輕又癡心,不聽她勸告。

在河邊的田裏和我的情人並立,

她雪白的手扶在我斜倚的肩際。

她勸我人生要看開,像草生堤堰;

但我年輕又癡心,此刻淚漣漣。

湖上的茵島

我就要動身前去,去湖上的茵島,

在島上蓋一座小屋,用泥和枝條來敷:

再種九排豆畦,造一窩蜂巢,

在蜂鬧的林間獨住。

在湖上我會享一點清靜,清靜緩落到地麵,

從早晨的麵紗降到蟋蟀的低唱;

子夜是一片渺茫,正午是一片紫豔,

黃昏充滿紅雀的翅膀。

我就要動身前去,因為日日夜夜,經常

都聽見湖水輕輕拍打著岸邊;

無論我站在路頭,或是在行人道上,

水聲在心深處都聽見。

當你年老

當你年老,頭白,睡意正昏昏,

在爐火邊打盹,請取下此書,

慢慢閱讀,且夢見你的美目

往昔的溫婉,眸影有多深;

夢見多少人愛你優雅的韶光,

愛你的美貌,不論假意或真情,

可是有一人愛你朝聖的心靈,

愛你臉上青春難駐的哀傷;

於是你俯身在熊熊的爐邊,

有點惘然,低訴愛情已飛揚,

而且逡巡在群峰之上,

把臉龐隱藏在星座之間。

評析

《在柳園旁邊》《當你年老》這兩首詩都是葉芝的少作,也都是情詩,詩中的“她”和“你”可能都是葉芝苦戀多年而未能終成眷屬的茅德·岡。茅德是演員,美麗而剛烈,熱衷於愛爾蘭的抗英愛國運動。她的美麗迷住了葉芝,但她的剛烈葉芝卻受不了。葉芝為她而作的情詩並不止這兩首,在名詩《為吾女祈禱》中,詩人甚至期望愛女將來能享受安定而賢淑的家庭生活,不要學茅德的作風。

一般學者都認為葉芝的作品老而愈醇,他能成就二十世紀英語世界最偉大的詩人,主要是靠中年以後的“晚作”:因為那些晚作舉重若輕,化俗為雅,能把生活提煉成藝術。對比之下,他的少作優美而迷離,不脫“前拉斐爾派”的唯美意識。這些我完全同意,卻認為他那些少作雖然隻有“次要詩人”(minor poet)的分量,其中頗有一些仍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值得細賞。《在柳園旁邊》(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是一首失戀的情詩:詩人悵念當年對情人的迷戀十分認真,但情人似乎不太領情,反而有意擺脫,所以慰勉他要看開一點,不可強求。可是詩人一往情深,不聽勸告,結果當然是自作多情,吃了很多苦頭。此詩向讀者暗示了一則愛情故事,但其細節卻隱在淒美的霧裏,並未開展成為小說。也許如此反而令讀者更感到餘恨嫋嫋。最動人的該是每段的第三行:前半行似甜實苦,說不盡美麗的哀愁;後半行就地取喻,有民謠的風味。末行的“癡心”,原文是foolish,譯作“愚蠢”當最現成,似乎忠於原文,但是不免拘於字麵。英文裏麵,真正罵人是說stupid,帶點寬容與勸勉,才是foolish。情人之間,說對方foolish,反而有“看你有多癡”的相惜之情。事隔多年,詩人猶感餘恨,不過是恨命苦,並非記恨情人。李商隱不是說嘛:“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當你年老》(When You Are Old)裏麵的情人,由第三人稱變成了第一人稱,有趣的是:《在柳園旁邊》裏,詩人以“我”出現,但到了《當你年老》裏,“我”一直在自言自語,卻始終不提“我”了。這就牽渉到末段第二行的“愛情”;原文Love是用大寫,一般是指愛情之為物,亦即愛情之人格化。然則詩人的用意,究竟是指情人老來孤單,追思前緣,不勝惋惜,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像是傳說,又像是神話;抑或是指愛她的人,亦即詩人(也就是次段第三行的“有一人”),早已遠去,成了傳說,登上了藝術之峰,與燦亮的名家為伍了呢?首段第二行,“請取下此書”(take down this book),是什麼書呢?應該就是詩人正在寫的書了,也就是這首情詩要納入的詩集吧:當你年老,這本詩集就在你的書架上,所以要“取下”。於是你一麵讀著,一麵就神遊(夢見)往昔,發現當年追求你的人雖多,但真正愛你知你如我者,僅我一人。眾多追求者愛你的青春(韶光)美貌,而我啊,即使你美人遲暮(青春難駐)也仍然愛著你呢。

學者曾指出,此詩起句來自法國十六世紀“七星詩派”領袖龍沙(Pierre de Ronsard)《贈海倫十四行集》(Sonnets pour Hélène)之一,其起句為:“當你年老,夜晚在燭光下”(Quand vous serez bien vieille,au soir,á la chandelle)。龍沙之詩大意是:“當你年老,燭光下紡紗,吟著我的詩句,說當你綺年美貌,龍沙曾賦詩讚你;我已入土為鬼,躺在桃金娘的蔭下。你也成了老嫗,蹲在爐火旁邊,悔恨自己高傲,錯失我的愛情。與其空待明日,不如愛我今朝。”龍沙的情詩語含威脅,有欠宛轉。葉芝起句學他,但溫柔敦厚,更為體貼,無怨無尤,一結餘韻嫋嫋。

水上的老叟

我聽見老而又老的群叟

說:“萬物皆變,

一個接一個我們將溜走。”

他們的手如爪,他們的膝

扭曲之狀如千年的荊棘

在水邊。

我聽見老而又老的群叟

說:“凡美麗的終必漂走,

如急湍。”

——一九〇三年

成熟的智慧

葉雖有千萬張,根隻有一條;

在青年時代說謊的日子裏,

我在陽光下把花葉招搖;

現在我可以萎縮為真理。

催夜來臨

終身是風雨與奮鬥,

她的靈魂盼驕傲之死

帶給她一件禮物,

因而她不能忍受

生命的一般幸福;

她活著,像一個帝王

排滿他大婚的日子

以燕尾旗和長旌,

以號與銅鼓的震響,

與氣炎淩人的禮炮,

將時間匆匆地送掉,

為了催黑夜來臨。

——一九一四年

評析

《催夜來臨》是一九一四年發表的作品。此地的“她”是指葉芝終生戀慕的愛爾蘭革命女誌士茅德·岡。葉芝在詩中用了一個很動人的明喻(simile)說她高潔的靈魂在革命事業重大的壓力下,希冀最後能進入死亡,而擁有不朽(即詩中所說驕傲之死帶給她的“禮物”)。這種情形,葉芝說,就像在大婚之日的帝王,為了迎接夜,以及夜所帶來的幸福(皇後),乃用旌旗、鼓號與禮炮將白晝驅走,俾黑暗早早降臨。這個明喻運用得既有氣派,又很貼切;用旗鼓與禮炮比擬轟轟烈烈的革命,用帝王比擬靈魂,黑夜比擬死亡,複用新娘比擬不朽,真是再動人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