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William Butler Yeats(2 / 3)

華衣

為吾歌織華衣,

遍體皆繡花,

繡古之神話,

自領至裾;

但為妄人所攫,

且衣之以炫人,

若親手所紉。

歌乎,且任之,

蓋至高之壯誌,

在赤體而行。

——一九一二年

評析

《華衣》是葉芝一九一四年出版的詩集《責任》壓卷之作。在詩中,葉芝責備時人爭相效顰他早年的風格,並毅然宣稱,他將揚棄那一套古色古香的華麗神話,在前無古人的新境域中重新出發;因此批評家往往引用這首短詩,來印證葉芝風格的轉變。

一九一三年九月

既然想通了,還有何必要,

除了摸索油膩的錢櫃,

在便士之外加添半便士,

而且顫顫地禱了又再禱,

直到骨頭榨幹了骨髓?

世人生來不過許願並存錢:

浪漫的愛爾蘭一去不回,

隨著奧利瑞已進了墓間。

可是那些人卻非我同類,

惡名嚇得你不敢兒戲,

他們闖世界像一陣風,

忙得沒空停下來安祈,

絞刑吏織繩以待的囚犯,

他們能夠,天保佑,救得了誰?

浪漫的愛爾蘭一去不返,

隨著奧利瑞已進了墳堆。

難道雁群會因此張開,

灰翅俯撲向潮去潮來;

難道因此會引起殺戮,

因此犧牲了費茲傑洛,

還有艾默和沃夫·東恩,

一切勇士的極端狂喜?

浪漫的愛爾蘭一去無蹤,

隨著奧利瑞已進了墓裏。

但如果歲月能重新開始。

召回那些亡魂啊如故,

帶著往日的寂寞與悲痛,

你會歎,“有些女人的金發楚楚

教每個母親的健兒失魂”:

他們獻出的自認不足惜。

但別再提了,已一去無影,

正陪著奧利瑞進了墓地。

——一九一三年

學者

光顱們恍惚於自己的罪過,

老耋,博學,可敬的光顱

編輯且詮釋一些章句,

讓年輕人,夜間輾轉反複,

在愛情的絕望中吟哦,

取悅無知的美底[1]耳朵。

皆囁嚅;皆在墨水中咳嗽;

皆用鞋履將地氈磨損;

皆思想他人所有的思想;

皆認識鄰人認識的人。

嗚呼,他們該怎麼解釋?

加大勒[2]行路是否那方式?

——一九一五年

評析

葉芝一向看不起那些隻知書本不知生活的曲士、腐儒。“皆在墨水中咳嗽;皆用鞋履將地氈磨損”;可以說將腐儒們那種蒼白、閉塞而卑瑣的生活,用最具體的形象把握住了。而腐儒們最可悲的一點,便是沒有自己的思想,凡事必須攀附在他人或前人的身上。加大勒(Gaius Valerius Catullus)是公元前一世紀傑出的抒情詩人,所作給情人萊斯比亞的情詩,甚為馳名。第一節中所言“編輯且詮釋一些章句,讓年輕人……在愛情的絕望中吟哦”,可能指一般的情形,也可能特指加大勒的作品。

有人要我寫戰爭的詩

我想在我們這時代,一個詩人

最好將自己的嘴閉起,實際上,

我們也無能將政治家糾正;

詩人管別人的事已夠多,又想

討好少女,在她困人的青春,

又想取悅老叟,在冬日的晚上。

重誓

他人,因為你當初違背

那重誓,變成了我的朋友;

但每次,我麵對死亡,

每次我攀登夢境之崔巍,

或是興奮於一杯美酒,

猝然,我就瞥見你臉龐。

——一九一九年

評析

此地的“你”是指茅德·岡。前二行用了一個插入句法,不諳英文文法的讀者可能因此感到費解。理順後,散文的次序是:“因為你當初違背那重誓,他人(出於同情,竟)變成了我的朋友。”

庫爾的野天鵝

群樹穿著秋天的美麗,

林中的幽徑何幹爽;

在十月的微光裏,湖水

反映著寂靜的穹蒼。

在飽滿的水麵,在石間,

五十九隻天鵝何翩翩。

第十九個秋天已經來到,

自從我首次數鵝群。

當時未數完,我曾經看見

它們忽然都飛升,

且四散回旋,龐大但不成圈,

且撲著翅膀,騷然。

我立望那些燦爛的生命,

此刻我的心很淒慘。

一切都變了,自從我初在岸上,

在黃昏時分聽見

它們的巨翼在頭頂如撞鍾,

那時我步伐較輕鬆。

仍未困倦,情人伴著情人,

天鵝群劃泳著冷冷

而可親的流水,或飛上空中。

它們的心尚年輕;

無論漂去何處,熱情或野心

仍然與它們為伍。

此刻天鵝群在靜水中徜徉,

神異莫測而美妍。

但將來去何方的叢葦築巢,

去什麼湖濱,池畔

娛人之目,當我有一天醒來,

發現它們已飛開?

——一九一六年

愛爾蘭一空軍預感死亡

我知道我終將麵對命運,

在那上麵,在縹緲的雲間;

與我戰鬥的,我並不仇恨,

受我保護的,我也不眷戀;

我的國家是基大頓[3]的通衢,

我的同胞是基大頓的貧民;

任何後果不會使他們更憂鬱,

也不會使他們比從前歡欣。

不為法律,也不為責任而戰,

不為諸公,也不為歡呼的群眾,

好寂寞的一陣喜悅的靈感

驅我直上這騷動的雲中;

我思前想後,一切與一切,

未來的歲月像虛度的日子,

虛度的日子是以往的歲月,

比起這樣的生來,這樣的死。

再度降臨

旋轉又旋轉著更大的圈子,

獵鷹聽不見放鷹人的呼喚;

一切已崩潰,抓不住重心;

純然的混亂淹沒了世界,

血腥的濁流出閘,而四方

淳厚的風俗皆已蕩然;

上焉者毫無信心,下焉者

滿腔是激情的狂熱。

必然,即將有某種啟示;

必然,即將有再度的降臨。

再度降臨!這句話才出口,

便自宇宙魂升起一巨影,

令我目迷:在沙漠的某地,

一個形象,獅其身而人其首,

一種凝視,空茫殘忍如太陽,

正緩緩舉足,而四麵八方,

憤然,沙漠之鳥的亂影在輪轉。

黑暗重新降下;但現在我知道

沉睡如石的二十個世紀,當時

如何被一隻搖籃搖成了噩夢,

而何來猛獸,時限終於到期,

正蹣跚跩向伯利恒,等待誕生?

——一九二一年

評析

葉芝認為文化的發展有其周期,且以一千年為一個周期;葉芝稱之為“大年”(Great Year)。他認為,第一個周期始於公元前二千年的巴比倫,而終於希臘羅馬文化的式微。第二個周期是基督教的文化,到了二十世紀,也已麵臨崩潰,且將被另一不同類型的文化所取代,但新舊交替之際,必然有價值混亂暴力橫行的現象。所謂“再度降臨”(Second Coming),原指《新約·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基督所預言的聖地遭劫,世界末日來臨,以及假基督偽先知之出現;但在詩中,似乎又聯想及於啟示錄中所載,能以妖術惑眾之怪獸號“反基督”(Antichrist)者。根據啟示錄所載,此獸十角七首,望之若豹,熊足獅口,權威如龍。不少基督徒認為這便是基督重降前的“罪人”;或附會曆史,以為是指尼祿王、拿破侖、威廉二世、希特勒或斯大林。葉芝亦自述,屢在夢中見一怪獸,形如斯芬克斯。

葉芝對於時間的觀念,無論那是曆史的或個人生命的時間,恒是回旋式的。這種觀念,形之於詩中意象,或為旋風,或為線球,或為回旋梯。此處他用獵鷹在空中盤旋,來象征文化的運轉,但獵鷹盤旋的圈子愈放愈大,終於超逸了地麵放鷹人的控製。文化的重心既失,代表那文化的一切價值也就渙然潰散了。“純然的混亂”“血腥的濁流”“下焉者滿腔是激情的狂熱”諸句,指一九一七年的俄國革命。這首詩發表於一九二〇年,但多年後,葉芝亦承認此詩於冥冥中成為法西斯的預言。在三十年代中,有一位朋友寫信給葉芝,要他公開表示反極權的立場。葉芝回信說:“別想勸我做政治人物,即使在愛爾蘭,我想,我也不會卷入政治了……這些年來,我並未沉默,我所用的是我的唯一工具—詩。如果你手頭有我的詩,可以翻閱一首叫《再度降臨》的詩。那是我十六七年前寫的作品,其中所預言的,正是今日發生的一切。從那時起,我曾經再三寫過這題材。”

“宇宙魂”(Spiritus Mundi)一詞的拉丁原文,本自十七世紀柏拉圖派學者亨利·摩爾;但在英文中,葉芝稱之為“大記憶”(Great Memory)。它容納人類過去的種種記憶,像一間貯藏室,供應個人的夢與想象;其說略近榮格(C.G.Jung)的“集體無意識”。篇末所謂“搖籃”,指基督之誕生結束了第一個大年的異教文化。然則在基督文化崩潰之際,是否也有什麼將在新的搖籃裏誕生?葉芝似乎有意將那“猛獸”寫得蠢蠢而動,魯莽、曖昧,可疑而又可怖,因為下一個類型的文化,誰也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形態。一切文化,葉芝相信,莫不始於殘暴,漸臻於成熟,而終於衰退、瓦解。

為吾女祈禱

暴風雨重新在咆哮,但是半掩

在搖籃的帳頂和被單下麵,

我的女嬰仍酣睡。唯一的屏障

是歸葛裏[4]森林和荒禿一山崗,

擋住那狂風,風自大西洋吹來,

能撲翻幹草堆,掀走屋頂;

我徘徊又祈禱了一個時辰,

因心中籠罩一大層陰霾。

我為這嬰孩徘徊而祈禱

一小時,且聽海風在塔上呼號,

呼號,在拱起的橋洞下麵,

在漲水的河上那榆樹林間;

在激動的沉思中我幻想

未來的年代已降臨,

且應著瘋狂的鼓聲

奮舞,從致命的無知之海上。

願冥冥能賜她美麗,但是不必

美得令一個陌生人目迷;

或令她自己對鏡時太沉醉,

這種女孩,生得太美,太美,

會幻想,美便是足夠的目的,

遂喪失天賦的仁慈,甚至

流露真心的那種相知,

竟選擇錯誤,永不能獲得友誼。

海倫入選,感生命平凡而單調,

終於又為了一個癡人而煩惱;

而那偉大的女王,海浪所生,

沒有父親,一切該稱心,

卻選中跛腳的鐵匠做夫婦。

多少美好的婦人總是

胡思亂想,命運差遲,

豐年的羊角,遂因此被誤。

首先,我要她學習謙恭;

有些女子不全憑美容,

心靈非天賜,乃修養所致;

多少女子自誤於麗質,

終因魅力而贏得慧心;

多少可憐的流浪漢,

愛過,且誤會曾被愛戀,

對這種仁慈的女性最動情。

願她像株隱形樹,繁柯密葉,

所有的心事像一隻紅雀,

唯一的任務是四方散播

那種豪豪爽爽的清歌,

為了遊戲,才繞樹飛逐,

為了遊戲,才鬥嘴。

啊,願她長成青青的月桂,

植根於永永可親的泥土。

因為我曾經愛過的一些心靈,

我欣賞的那種美,皆不幸運,

我的心靈近日也已經涸幹;

但我知道,如果讓仇恨填滿,

在一切邪惡中為惡最深重。

如果心中沒有敵意,

則風之侵犯與襲擊

決不能將紅雀驅出葉叢。

思想上的仇恨為害最深,

讓她明白凡偏見都可憎。

我豈未目睹最可愛的女子

從豐年的羊角中降世,

卻堅持自己頑固的意向,

將那羊角,和安詳的性格

都了解的每一種美德,

去交換一隻怒飆的老風箱?

設想,一切恨意放逐盡,

靈魂恢複原始的天真,

而終於領悟它能夠自娛,

能夠自慰,也能夠自懼,

而它溫柔的心意便是天意;

她仍能夠,雖眾人怒眉,

雖多風的地帶皆狂吹,

雖風箱盡迸裂,仍能自怡。

願她的新郎領她回家去,

而一切已井然,一切合禮;

因傲慢與仇恨莫非商品,

任人叫賣,在市場中心。

如果不遵守儀式與風俗,

天真與美如何能養成?

儀式,以之名羊角之豐盈,

風俗,以之名欣欣之桂樹。

——一九一九年

評析

葉芝結婚很晚,做父親更晚。他的女兒安妮·巴特勒·葉芝(Anne Butler Yeats)在一九一九年二月廿六日出世時,做爸爸的詩人已經五十四歲了。同年六月,葉芝寫了這首有名的《為吾女祈禱》。當時他和夫人住在愛爾蘭西海岸的戈爾威,寓所是數百年前諾曼式的古堡,叫作巴利利塔(Thoor Ballylee),一九一七年,葉芝買下它後,曾加以修建。以後這古堡時常出現在他的詩中,成為回旋上升的生命通向未知與黑暗的象征。塔在庫爾公園附近,臨海而且多風。

第二段末三行所言,可以參閱《再度降臨》的首節。葉芝認為,基督教的文化崩潰時,“純然的混亂淹沒了世界,血腥的濁流出閘”。海濤怒吼,遂引起他的聯想。第四節所謂“癡人”是指誘帶海倫私奔的帕裏斯王子。“偉大的王後”指海浪所生的愛神維納斯,嫁給彎腿而醜陋的天國鐵匠伏爾甘,而又不安於室,與戰神馬爾斯相戀。“豐年的羊角”(Horn of Plenty)為滿盛瓜果與鮮花的大羊角,用以象征豐衣足食;相傳希臘天神宙斯幼時曾就山羊吸乳,故用羊角為象征。葉芝引申此意,使之更象征美好生活之秩序與風雅。

葉芝認為,過分美麗與偏激,均非女子之福。他認為女子最高的美德是謙遜與仁慈,至於容貌,清秀已足,何必傾城。第八節所謂“最可愛的女子”指茅德·岡。末節所言種種,顯示葉芝的理想生活形態,是井井有條的貴族式的農業社會。

全詩十節,韻腳依次為AABBCDDC。譯文因之,惜未能工。

麗達與天鵝

猝然一攫:巨翼猶兀自拍動,

扇著欲墜的少女,他用黑蹼

摩挲她雙股,含她的後頸在喙中,

且擁她無助的乳房在他的胸脯。

驚駭而含糊的手指怎能推拒,

她鬆弛的股間,那羽化的寵幸?

白熱的衝刺下,被撲倒的凡軀

怎能不感到那跳動的神異的心?

腰際一陣顫抖,從此便種下

敗壁頹垣,屋頂與城樓焚毀,

而亞嘉曼農[5]死去。

就這樣被抓,

被自天而降的暴力所淩駕,

她可曾就神力汲神的智慧,

乘那冷漠之喙尚未將她放下?

——一九二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