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析
《麗達與天鵝》寫於一九二三年,初稿刊於翌年,定稿發表於一九二八年,是葉芝最有名的短詩之一。我們可以用它解釋希臘文化的誕生,也可以用它來解釋創造的原理。根據希臘的神話,斯巴達王廷達瑞俄斯(Tyndareus)的妻子麗達(Leda)某次浴於猶羅塔斯河上,為天神宙斯窺見。宙斯乃化為白天鵝,襲奸麗達,而生二卵:其一生出卡斯托爾(Castor)與克呂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其一則為波呂克斯(Pollux)與海倫。後來卡斯托爾和波呂克斯成為一對親愛的兄弟,死後升天為雙子星座。克呂泰涅斯特拉謀殺了丈夫,邁錫尼王亞嘉曼農。海倫成為傾城傾國的美人;由於她和帕裏斯王子的私奔,特洛伊慘遭屠城之災。所以本詩第九行至十一行,是指麗達當時的受孕,早已種下未來焚城及殺夫的禍根。
葉芝認為,無論希臘文化或基督教文化,皆始於一項神諭(Annunciation),而神諭又借一禽鳥以顯形。在基督教中,聖靈遁形於鴿而諭瑪麗亞將生基督;在希臘神話中,宙斯遁形於鵠而使麗達生下海倫。
另一方麵,宙斯也是不朽的創造力之象征。但即使是神的創造力,恍兮惚兮,也必須降落世間,具備形象,且與人類匹配。也就是說,靈仍需賴肉以存,而靈與肉的結合下,產生了人,具有人的不可克服的雙重本質:創造與毀滅,愛與戰爭。最後的三行半超越了希臘神話而提出一個普遍問題,那就是:一個凡人成了天行其道的工具,對於冥冥中驅遣他的那股力量,於知其然之外,能否進一步而知其所以然?究竟,是什麼力量,什麼意誌在主宰人類天生的相反傾向,使之推動曆史與文化?
本詩在格律上是一首莎士比亞體的十四行,唯後六行韻腳的安排不拘原式,近於彼特拉克體。
航向拜占庭
那不是老人的國度。年輕人
在彼此的懷中;鳥在樹上
—那些將死的世代—揚著歌聲;
鮭躍於瀑,鯖相摩於海洋;
泳者,行者,飛者,整個夏季頌揚
誕生,成長,而死去的眾生。
惑於感官的音樂,全都無視
紀念永生的智慧而立的碑石。
一個老人不過是一件廢物,
一件破衣掛在木杖上,除非
靈魂拍掌而歌,愈歌愈激楚,
為了塵衣的每一片破碎;
沒有人能教歌,除了去研讀
為靈魂的宏偉而豎的石碑;
所以我一直在海上航行,
來到這拜占庭的聖城。
哦,諸聖立在上帝的火中,
如立在有鑲金壁畫的牆上,
來吧,從聖火中,盤旋轉動,
且教我的靈魂如何歌唱。
將我的心焚化;情欲已病重,
且係在垂死的這一具皮囊,
我的心已不識自己;請將我納入,
納入永恒那精巧的藝術。
一旦蛻化後,我再也不肯
向任何物體去乞取身形,
除非希臘的金匠所製成
的那種,用薄金片和鍍金,
使欲眠的帝王保持清醒;
不然置我於金燦的樹頂,
向拜占庭的貴族和貴婦歌詠
已逝的,將逝的,未來的種種。
評析
拜占庭(Byzantium)是東羅馬帝國(三九五—一四五三)的京城和文化中心,現名伊斯坦布爾。對於葉芝,它代表與生物世界相對的藝術世界,它是心靈的國度,永存於時間的變化之外,很像先知詩人布萊克所說的“想象之聖城”(holy city of the Imagination)。葉芝認為,拜占庭文化不但代表基督教文化的全盛期,更代表一種和諧而幸福的生活方式,和支離破碎的現代工業社會截然不同。在《心景》一書中,葉芝說:“我想,如果能讓我離開此時此地,任擇一處,去古代生活一個月的話,我願生活在拜占庭,那時代,應稍稍在查士丁尼大帝開放聖索菲亞大教堂並封閉柏拉圖學院之前(按公元五三五年左右)……我想,在早期的拜占庭,宗教的,藝術的,和日常的生活合為一體,而建築家和工匠以金銀為媒介訴諸大眾;這在曆史上也許是空前絕後的。畫家,鑲嵌匠,金銀匠,聖經彩繪師,幾乎都是全心全意貫注他們的題材,也就是全民的心景之上,既非孤立的,也無各營所營的自覺。”
在葉芝的這首詩中,拜占庭不但是地理上的,更是心靈上的存在,象征著不隨肉體以俱朽的藝術。葉芝寫這首詩時(一九二七年),已經六十二歲了。肉體的衰退,死亡的威脅,以及對於時間的敏感,迫使老詩人向藝術的世界尋求安全感,因為隻有藝術能完美地存在於時間以外。因此,在主題上,這首詩頗近濟慈的《希臘古瓶歌》。
首節前六行,形容海陸空各界生物活動於其中的現實世界。那當然不是老人的世界,因此葉芝要離開它,而航向不朽的聖城。所謂“紀念永生的智慧而立的碑石”,是指文學和藝術的傑作。第三節中所用的,是葉芝最喜歡的意象:一種表現緊張情緒的回旋運動。唯此地的回旋運動是在火中進行,更具壯麗之感。作者要求創造的聖火焚去他的滓渣,他的情欲和塵軀,也就是說,淨化他的靈魂,且將之納入藝術之中。第三節第三行末的辭句,原文是perne in a gyre,譯文作“盤旋轉動”,未能傳神。Perne原意是“線球”,在此作“繞線”或“放線”解,以之摹狀回旋的運動,是再有力不過了。關於末節所言希臘金匠種種,葉芝曾說:“我曾在一本書中讀到一段記述,說在拜占庭的皇宮裏,有一株金銀打造的樹,人工的鳥在樹上唱歌。”有生者必有死。藝術不生於自然,故亦不在自然中死去。“人工的鳥”不生於自然,即所以象征藝術。但是,無論多偉大的心靈,或是多美好的思想,仍不能不賴形體以存;這形體便是藝術,不與肉身的形體共存共歿於時間的形體。然而不朽的心靈所寄托的藝術,一方麵超越時間,另一方麵卻必須處理時間之中的現象:生命;所以“人工的鳥”唱來唱去,仍不免以“帝王,貴族,貴婦”(象征人類)為對象,而歌的主題,仍是“已逝的,將逝的,未來的種種”(時間的變易)。
長久緘口之後
啟齒,在長久的緘口之後原應該,
當別的情人都已經疏遠或死亡,
無情的燈光在燈罩裏隱藏,
窗簾下垂,將無情的夜遮蓋,
應該,讓我們討論複討論,
討論歌與藝術至高的主題;
形貌衰而心智開;想往昔
我們年輕而相愛,噩噩,渾渾。
——一九三三年
評析
兩個情人在夜間久別重逢,相對無言者久之。“別的情人都已經疏遠或死亡”;顯然,這些年來已經發生過許多事情,最後隻剩下他們兩人,而他們已經老了。燈光是“無情”的,因為它會暴露情人的蒼老容顏;夜是“無情”的,因為外麵的世界是現實的世界,屬於年輕的人。所以還是遮住燈光,拉下窗簾吧。“形貌衰而心智開”:青春與智慧是不可兼得的。葉芝寫這首詩時(一九三三年),已經年近古稀了。
狂簡茵和主教的談話
我在路上遇見那主教,
他和我有一次暢談。
“看你的乳房平而陷,
看血管很快要枯幹;
要住該住在天堂上,
莫住醜惡的豬欄。”
“美和醜都是近親,
美也需要醜,”我叫。
“我的伴已散,但這種道理
墳和床都不能推倒,
悟出這道理要身體下賤,
同時要心靈孤高。
“女人能夠孤高而強硬,
當她對愛情關切;
但愛情的殿堂建立在
排汙泄穢的區域;
沒有什麼獨一或完整,
如果它未經撕裂。”
——一九三三年
青金石
我聽過神經質的女人說,
他們煩透總是自得的詩人
使用的調色板與琴弓,
因為人人都知道或應知
如果不采取劇烈的手段
飛機與飛船就會出現,
像威廉王一般投炸彈
直到滿城市無一幸免。
凡人都扮演自己的悲劇,
昂然走過了漢萊特[6],還有李爾。
奧菲麗亞與考娣麗亞[7]
但她們,縱然到最後一幕,
巍巍的巨帷即將降下,
如果真配演戲中的名角,
絕不會中斷台詞而哭泣。
人盡皆知漢萊特、李爾皆自得;
自得使恐懼之人全蛻變。
世人皆向往,得之,又失之;
黑暗之來;天國熊熊照進了腦袋:
悲劇加工到它的頂點,
縱漢萊特漫步而李爾發怒,
而所有布帷都同時落幕,
落在十萬座劇台之上,
也不會多長一寸或一兩。
他們徒步走來或乘船,
或騎駱駝,馬背,騾背,驢背,
古老的文明被斬於劍刃。
繼而自身及智慧亦摧毀;
卡利馬克司[8]把大理石
當作青銅來雕,他鑿的皺褶
似乎迎海風掃衣而揚起,
但他的雕品無一傳後;
他造的長燈罩狀若棕櫚
的細枝,隻立了一天;
萬物都倒下了又建起
而重建的人全都得意。
兩個漢人,後麵還跟了一位,
用一塊青金石雕出,
頭頂有一隻長足鳥飛著,
象征長壽的一個吉兆;
第三人顯然是個僮仆
攜著一張奏樂的琴具。
石上每一處褪色的斑點,
每一處偶然的裂紋,凹缺,
都像是溪道或是雪崩,
或是峻坡上仍下著雪,
但顯然梅樹或是櫻枝
正香滿途中渺小的村舍,
三山客正向香處攀登,而我
滿心想象他們會坐下;
就坐在山上也是天上,
俯望整幅悲劇的風景。
有人要聽哀傷的琴韻,
高手的十指就開始撥琴,
他們的眼睛有許多皺紋,
老皺的眼睛有自得的神情。
——一九三八年
激發
你以為真可怕:怎麼情欲和憤怒
竟然為我的暮年殷勤起舞?
年輕時它們並不像這樣磨人。
我還有什麼能激發自己的歌聲?
一畝青草地
圖畫與書卷留下,
還有一畝青草地
容我呼吸且運動,
如今不再有體力;
半夜裏,古屋中,
隻一隻老鼠在走動。
已經不再心動,
生命到此落幕,
既無想象之遊蕩,
也無腦筋之耐磨,
耗盡破衫與疲骨,
隻為把真理給找出。
請許我老而能狂,
讓我將自身抖擻,
好變成泰門與李爾
和那位威廉·布萊克,
學他們猛力捶牆,
逼真理聽從其呼嚷;
米開朗吉羅的腦力
能直透疊疊雲層,
或者受狂熱所鼓舞
能撼動裹屍的古人;
否則人間會忘記
老者如鷹隼的腦力。
——一九三八年
又怎樣?
他深交的好同學都認為
未來他一定會成名;
他也同意,凡事都依成規,
也真辛苦到二十幾歲;
“又怎樣?”柏拉圖冥冥唱道,“又怎樣?”
他的書都有人來拜讀,
多年之後他的錢賺了不少,
夠他一輩子的用途,
錢之為友真正是可靠;
“又怎樣?”柏拉圖冥冥唱道,“又怎樣?”
他所有的美夢都終於兌現—
一座小古屋,妻兒都不欠,
李子和白菜長了一滿園,
詩人和名士簇擁在身邊;
“又怎樣?”柏拉圖冥冥唱道,“又怎樣?”
“功德圓滿”,老來他自慰,
“正如我從小所計畫[9];
讓愚人去責罵,我從未走差,
事情都做得十全十美;”
冥冥中柏拉圖更高唱,“又怎樣?”
——一九三八年
五種意象
我能不能叫你
從心靈的洞裏出來?
更好的體操該是
任風吹,任日曬。
我無意叫你遠征
去莫斯科或羅馬。
放棄那種苦差事吧,
把繆斯叫回你家。
去尋找那些意象吧
那些都是在野外,
去找獅子和處女,
還有娼妓和小孩。
就在頭頂的高空,
去找雄鷹的飛翔,
認清愛爾蘭的五族,
才能叫繆斯歌唱。
長腳蚊
為了不教文明沉淪,
不讓大戰打輸,
喝止那犬,係好那駒
在遠處的石柱;
我們的主帥愷撒在帳中,
地圖皆已攤開,
他的雙眼凝視著虛無,
一隻手支腮。
像一隻長腳蚊飛臨流水,
他的思想在寂靜上運行。
為了燒那些入雲之塔,
讓人長憶那臉龐,
要走就盡量輕輕走動,
在這孤寂的地方。
一分像女人,三分像孩子,
她以為沒人看見;
在街上學來一種拖步舞,
她就在這裏偷練。
像一隻長腳蚊飛臨流水,
她的思想在寂靜上運行。
為了發育的女孩子能發現
心中第一個亞當,
教皇的禮拜堂,把門關上,
不準孩子們來閑逛。
看那邊的木架頂,仰偃著
米開朗吉羅。
聲息輕微,有如鼠群窸窣,
他的手來回穿梭。
像一隻長腳蚊飛臨流水,
他的思想在寂靜上運行。
——一九三九年
評析
本詩的三節分述決定歐洲文化形態的三個人物,在做重大抉擇之際,必須聚精會神,不容旁人或任何噪音幹擾,否則文化的進行可能為之改向。第二節的海倫正在學習如何變成女人;她變成女人後,希臘文化將因她而開始。第一節的愷撒大帝,在希臘羅馬古典文化的末期,正在帳中研究,如何部署一場曆史性的戰役。第三節的米開朗吉羅則代表基督教文化的創始;他正在羅馬西斯廷教堂中仰繪其圓頂。他畫的是創世記的故事,畫麵上,上帝正賦亞當以生命。後代那些懷春的少女,將因亞當的形象,而激起心中對男性的向往。而無論這些曆史人物是創造性的或毀滅性的,麵臨重大抉擇之時,他們的思想必須超越時間之上,正如“長腳蚊飛臨流水”。
鄉愁四韻
——餘光中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母親的芬芳
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1] “底”舊同“的”。
[2] 指卡圖盧斯。
[3] 指基爾塔坦。
[4] 指格雷戈裏森林。
[5] 指阿伽門農。
[6] 指哈姆雷特。
[7] 指考狄利婭。
[8] 指卡利馬科斯。
[9] 指“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