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倫·托馬斯 Dylan Thomas(1 / 3)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導讀

仙中之犬

迪倫·托馬斯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英美詩壇最引人注目的青年作家。他的驟然崛起,他的狄俄尼索斯式的狂吟,他那種反艾略特的強烈抒情意味,他的波西米亞式的生活和夭亡,生前的生命和身後評價上的分歧—這一切,在現代詩壇上,都是罕見的。

迪倫·托馬斯的所以異於他的同儕,一部分要歸因於他的鄉土背景。他是威爾士人,一九一四年十月二十七日誕生於威爾士的海港斯旺西(Swansea)。斯旺西的直譯是“天鵝海”;後來,海也就成為他作品中意象的一個寶庫。其實他的名字“迪倫”,在威爾士語言中就是“海”的意思。(有些人將“迪倫”誤念成“戴倫”。)

雖然托馬斯的父親是一位英文教員,小托馬斯自己卻僅僅受過中等教育。他曾經做過記者、演員、播音員,也寫過電影腳本和廣播劇。一度他想從軍,但不合標準,旋入英國廣播公司工作。廿二歲,和麥克納馬拉小姐結婚,生了三個孩子,住在一個漁村上。他們的房子就叫“船屋”,因為它是渡船碼頭改裝成的。

從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三年,托馬斯曾三度訪美。在美國,他到處誦詩,或誦己作,或誦前人作品。由於他音色純美,音量宏富,加上一種狂放的表演天才,他的朗誦非常成功。許多平素不肯接受現代詩的聽眾,在他催眠的魔力下,皆欣然進入他那獨特的世界。他誦詩的錄音片也非常暢銷。

托馬斯在紐約時,最喜歡第三街。他經常出沒於水手聚集的酒吧,一家接一家地喝過去,有時彬彬有禮,有時陶然酩酊。往往,他隻飲白蘭地泡生蛋,充作早餐,有時隻飲啤酒。一說他酷嗜巧克力糖條,又喜讀駭世奇書以忘憂。這樣起居無常,縱飲無度,當然嚴重地影響了他的健康。所以他自述三十五歲時的情況說:“蒼老而小,黑褐褐的,很靈,有一種射來射去,傻愣愣的,神經質的眼神……落發而且落牙。”第三次訪美時,他接受斯特拉文斯基的邀請,正要去那位音樂家加州的寓所,合編一個歌劇,同時他剛度過三十九歲生辰,《托馬斯詩集》也極受歡迎,這時他竟病倒了。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九日,他因腦瘤不治逝世。身後,有關他的回憶錄及批評與日俱增。他的太太凱特琳·托馬斯(Caitlin Thomas)寫的回憶錄《以了餘生》(Leftover Life to Kill),是一篇非常坦率的自白。此外尚有布列寧(J. M. Brinnin)的《迪倫·托馬斯在美國》和特裏斯(Henry Treece)的《迪倫·托馬斯:仙中之犬》(Dylan Thomas:Dog among the Fairies)。

迪倫·托馬斯的作品,包括五本詩集:《十八首詩》《廿五首詩》《愛的地圖》(The Map of Love)、《死與入口》(Deaths and Entrances)和《野眠》(In Country Sleep);一本散文詩劇:《牛奶林下》(Under Milk Wood);一本自傳《藝術家充幼犬的肖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Dog)。此外,他還用散文寫了許多想入非非的講稿,題目都很奇幻,例如:《拜金狂的夜鶯以詩人之目觀紐約》(A Bard’s-Eye View of New York by a Dollar-Mad Nightingale)便是一例。

托馬斯的詩,在主題上,恒表現童年、性的活力、宗教的困惑,和死亡;在意象上,富於超現實主義的大膽與繁富。《聖經》、弗洛伊德、威爾士的民俗與布道,是他靈感的主要泉源,而威爾士的山與海,果園與漁村,則成為他詩中的自然背景。他詩中的縈心之念和信仰,是萬有生命的統一,也即死以繼生死後複生的持續過程。生命因萬態各殊而分,但在生與死的過程中與宇宙合為一體,是以人與自然,往昔與現今,生與死,皆彙入宇宙之大同。麵對死亡的托馬斯,一遍又一遍地加以讚頌的,正是這種合一的感覺。

托馬斯的意象,極鮮明與繽紛之能事。他以強烈的本能擁抱生命,且以孩童的感官去經驗這世界,因此他的意象往往洋溢一種原始的力量,且超越文化的意義。例如“搖尾巴的時鍾”“羔羊白的日子”“天藍色的行業”“海濕的教堂”“褐如夜梟的古堡”“蠔塘滿地蒼鷺僧立的海灘”等意象,往往恍若孩童眼中所見的第一印象,令人掩卷不忘。可是這些突出的意象,有時喧賓奪主,竟遮斷了主題與意義的脈絡,乃演成有句無篇的局麵。加上文法和標點上的武斷的安排,這種情形,使托馬斯的詩以晦澀著稱。例如《不甘悲悼倫敦空襲時燒死的一女孩》(A Refusal to Mourn the Death, by Fire, of a Child in London)的前幾行:

Never until the mankind making

Bird beast and flower

Fathering and all humbling darkness

Tells with silence the last light breaking

And the still hour

Is come of the sea tumbling in harness……

如果把省去的標點都補上,像下麵那樣,就易解多了:

Never until mankind-making,

Bird-beast-and-flower-

Fathering, and all-humbling darkness

Tells……

有一個奇怪的現象,便是,托馬斯的詩,在意象和意義上雖然顯得深奧艱澀,在聽覺上卻呈現透明的狀態。他的句子,在高聲誦讀(尤其是由他自己朗誦)的時候,似乎具有一種超意義的說服力;即使你尚未“看”懂,至少也會“聽”懂了。這種超意義的感染力,已經接近音樂,難怪詩人兼藝術評論家裏德(Herbert Read)說他的詩是“我們當代最純粹的詩”。可是,如果我們以為托馬斯的詩是所謂自由詩,那就大錯了。托馬斯的節奏,在輕重音的起伏錯落上接近霍普金斯,在宏富而持續的律動上,則繼承莎士比亞以迄葉芝的英詩傳統。在腳韻、頭韻、半諧音、鄰韻等的微妙安排上,他已超越了歐文和奧登,學會了一種音律的“障眼法”。仔細分析他詩中的節奏和音律的秘密呼應,我們不難發現,托馬斯實在是一個非常嚴謹的技巧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