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倫·托馬斯 Dylan Thomas(2 / 3)

一位作家,如果生前享譽太隆,死後往往情況逆轉,會揚起批評家們喝倒彩的聲音。丁尼生是如此,艾略特是如此,迪倫·托馬斯也是如此。在生前,托馬斯是記者獵取新聞的焦點。同時代的作家們公認他是最偉大的抒情詩人。前輩女詩人伊迪斯·西特韋爾(Edith Sitwell)說:“一個詩人升起了,他展示偉大的一切征象。無論在主題上或結構上,他的詩都是宏大的。”斯彭德的意見比較保留,他認為,托馬斯的作品到一九四三年以後才臻於成熟。他說:“迪倫·托馬斯是這樣的一個詩人:關於他,我們有時候可以使用‘天才’這個字眼。”當艾略特君臨英美詩壇而知性主義風行一時,托馬斯將感性和原始的衝動帶回詩壇;當青年詩人下筆莫不老氣橫秋,開口莫不期期艾艾,閃爍其詞,托馬斯卻以高亢洪大之聲讚美生命與童年;當現代詩人都委委屈屈躲在摩天樓的陰影下埋怨工業社會的無情,托馬斯卻把現代詩帶到空曠而活潑的自然。在四十年代,他的詩催生了摹仿他的所謂“天啟派”(Apocalyptic School),另一方麵,在反對艾略特的批評家手裏,也順理成章地做了攻擊奧登的利器。不滿托馬斯的批評家們,則指出他的詩往往不能把握中心思想的進展,也往往太放縱幻想,且散漫無度。另一些論者又指責他欠缺道德感與現實感,或謂他效顰喬伊斯繁富的文體,但太耽於文字的感官作用,太沉溺於文字遊戲。我們也許仍難確定迪倫·托馬斯是否能以大詩人傳後,不過,誰也不能否認,在他最成功的作品裏,托馬斯實在是一位富於創造而活力充沛的抒情詩人,正如他在一首短詩的末二行所說的:

朝那原始的市鎮的最終方向,

我恒前進,如永遠一樣恒長。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

死者赤身露體,死者亦將

彙合風中與落月中的那人;

等白骨都剔淨,淨骨也蝕光,

就擁有星象,在肘旁,腳旁;

縱死者狂發,死者將清醒,

縱死者墜海,死者將上升;

縱情人都失敗,愛情無恙;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

在曲折且蜿蜒的海底,

死者久臥,不死在風裏;

刑架上掙紮,肌腱鬆懈,

係在輪上,死者不斷絕;

信仰在手中將斷成兩半,

獨角獸的罪惡將死者貫穿;

百骸破碎,死者不開裂;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

不再有海鷗向耳畔嘶喊,

或是浪濤囂囂地拍岸;

花曾開處,不再有花瓣

舉頭迎接敲打的驟雨;

縱死者既狂且斃如鐵釘,

人顱如錘錘穿了雛菊;

曝裂於陽光,直到太陽飛迸,

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

評析

本詩的題目“而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來自《新約·保羅致羅馬十書·第六章》。本詩共為三段,分自三種觀點來處理人之不朽的主題。第一段描寫天國,在死亡的觀念上卻是柏拉圖和基督教的融和。第二行至第五行各行,頗有雪萊的意味;第二第三兩行表現的是柏拉圖式的“複合於一”的思想;第四第五兩行似乎也脫胎於雪萊,尤其是他追悼濟慈的那首名詩《阿多尼斯》中對濟慈死後的種種期許。充滿了諧音和字謎的第三行:

With the man in the wind and the west moon

似乎影射雪萊的《西風歌》,特別是開篇的第一行前半(O Wild West Wind)。 With the man 和 west moon尤其撲朔迷離,諧音在有意無意之間,要翻成中文,簡直是奢望。第七行在一行之中融和了三個典故:第一,詩篇第二十三;第二,馬太福音十四章所言基督與聖彼得聯袂行水上一事;第三,彌爾頓悼亡友愛德華·金詩《利西達斯》所言,愛德華·金雖沉海底必升天國之事。第八第九兩行以基督教神愛長在思想作結。

第二段描寫地獄。所謂“死者久臥,不死在風裏”即指地獄中的幽靈不得升天,仍是響應第一段第三行的意思。第二段中各種酷刑令人想起天主教宗教裁判的刑罰。末行的疊句在此產生了新的意義,似乎在說:死亡隻是一個過程,唯地獄的懲處是永恒。

第三段擺脫了死亡的道德意義,將主題帶進了死亡的物理現象,且申述“能不滅”的物理定律。人的軀體埋在地下,腐朽之後,以另一種生命的形態出現,可以說真是名副其實地“人顱如錘錘穿了雛菊”。物質一旦不滅,這種“同能易形”的循回作用即永永持續不斷。

是以迪倫·托馬斯在本詩中否認了死亡是生命的結束的思想,複就精神和物質兩方麵加以詮釋。康諾利(Thomas E. Connolly)有一篇文章,發表在一九五六年二月份的《詮釋者》(The Explicator),論本詩甚詳。

透過綠色引信催生花卉的力量

透過綠色引信催生花卉的力量

催生了我的青春;而摧殘樹根的

也毀滅我的生命。

我的啞口也不能告訴歪曲的玫瑰

說我的青春也同樣被冬之高燒壓彎

催流水穿過岩石的力量

也催動我的紅血;它吸幹滔滔流水

也將我的血變成了蠟。

我啞口無言對我的血管

說相同的山泉被嘴吸幹。

把溏中之水攪成漩渦的手

也攪動著流沙;係住狂風的手

也挽住了我壽衣之帆。

我啞口不能告訴上吊的人

說我的肉身是吊刑吏的圈套所造成

時間之唇如水蛭吸著泉源

愛滴水而聚,但血滴下

卻能平複她的傷口

我啞口,不能告訴風信雞之風

時間如何繞著星空滴答著天堂

我啞口,不能告訴情人的墳墓

我的屍布上也爬著狡詐的毛蟲

二十四歲

二十四歲提醒我眼淚莫忘了眼睛。

(埋掉死者,怕他們走到墳墓太辛苦。)

造化之門的鼠蹊內我伏地如裁縫,

為遠行縫一件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