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內在的氣候。
我曾經體驗過夜
我曾經體驗過夜的淒清。
我曾經步入雨中—歸自雨中。
我曾經走過最遠的街燈。
我曾向最傷心的小巷凝視。
我曾經越過值勤的更夫,
垂下眼睛,不願意解釋。
我曾經悄立,將足音踩住,
當遠方,從另一條街上,
自屋頂傳來中斷的高呼,
但不是呼我回去,或是說再見:
而更遠處,自一出世的高度,
一座燦亮的掛鍾懸在天邊,
宣稱時間既不錯,也不對,
我曾經嚐過夜的滋味。
偶觀星象
你要等很久,很久才會見到
除了浮雲,天上會有多少動靜,
和北極光轉動如刺耳的神經。
日和月相錯,但從不相觸,
不會擦出火花或撞得熄火。
行星的曲線似乎互不相擾
卻不會出事,也沒有害處。
不如且耐心地過我們的日子,
向日月星辰以外去尋找
令人清醒的意外與變化。
誠然,最長的旱災終會降雨,
中國最久的太平會止於刀兵。
觀星人恐怕隻會徒然守夜,
為了看太空的靜謐中斷
恰在他躬逢的時刻目睹
這靜謐保險能無恙,今夕。
不遠也不深
沿著沙岸的行人
都轉向一邊凝望。
他們背對著陸地,
終日癡眺著海洋。
有一艘大船駛過,
船身不住向上浮;
較濕的地像玻璃,
反映出一隻立鷗。
陸地變化或較多;
但不論真相怎樣—
海水總奔上沙岸,
而行人悵望海洋。
他們望不了多遠。
他們望不到多深。
但是這豈曾阻止
他們向大海凝神?
泥濘季節兩個流浪漢
泥濘途中來了兩個陌生人,
撞見我劈柴,在中庭。
其中一人害我瞄不準
竟然歡呼,“加油,使勁!”
我明知他為什麼落後,
卻讓另一位獨自向前。
我完全知道他有何打算。
他想接我的手賺點工錢。
我劈的正是上好的木塊,
寬大有如承刀的砧板;
而我瞄得正準的每塊
劈下時正如剖石不飛散
一生苦修煉成的功夫,
為了公益而做,那一天,
給自己的心靈一次鬆動,
我向無足輕重的木頭施展。
陽光溫暖而山風很涼
你知道四月的天氣多變動
當陽光露麵而風不刮,
你就超前一月向五月正中。
但是如果你竟然敢說穿,
一片雲掠過豔陽的拱門
一陣風吹自遠峰的冰凍,
你就倒退兩月,才三月中旬。
一隻藍知更鳥輕輕棲止,
轉對山風好吹順羽毛,
隻為他的曲調調得不太高,
一直還激不起一朵花來。
正下著一陣薄雪,他隱隱明白冬天不過是在玩裝死。
他除了身藍心並不藍
卻也不會勸誰太冒失。
在夏天如果我們要找水,
說不定還得用一根魔杖,
如今在每一道輪溝都成溪,
每一塊蹄印都成了池塘。
水固可喜,卻不可忘記
地層下麵埋伏著寒霜,
等太陽一落就會偷襲,
在水麵咬出晶亮的齒光。
正當我最享受手頭的勞動,
這兩人來意對我的所求
偏偏使我更不甘放手。
你會想這一生我從未感受
斧頭的重量高舉到半空,
跨開的雙腿緊抓著大地,
靈活的肌肉劇動中帶柔,
在春暖之中光滑有汗意。
森林中出現兩彪形大漢
(天曉得昨夜在哪裏安頓,
不久前該在伐木廠做工)。
自以為凡伐木都該請他們。
林中漢全都是伐木老手,
全憑用斧頭斷定我高下,
要不看一個家夥怎麼揮斧,
他們就不知他是否笨瓜。
雙方沒有誰說過一句話。
他們知道隻要等下去
他們的道理我就會想通:
隻因我沒有玩弄的權利
霸著別人要賴以為生的工作。
我的權利是愛好,他們是生計。
要是這兩者合而為一,
他們的權利更高—沒問題。
但是任他人將兩者分開,
我人生的目的是把嗜好
與自己的行業合成一體,
像我的雙目要合用才看到。
隻有將愛好與需要統一,
把工作當成生死的重賭
這件事才能算真正完成,
天國與前途才可兼顧。
——一九三六年
荒地
雪降下夜色降下哦何其迅速
降在野地,一路經過時我注目
地麵雪蓋得幾乎一抹平,
隻剩下幾根野草和殘株。
四周的森林擁有它—據為己有。
百獸都各自在穴中埋頭。
我太分心了,來不及計數;
寂寞無意間也將我占有。
而寂寞之為物是寂寞之感
會愈加寂寞到回頭減淡—
更加空洞成雪白的夜色,
一無表情,也無情可展。
他們嚇不了我,用他們的空曠,
在群星之間—在無人煙的星上。
近得多,我心裏有一樣東西
在嚇自己,用我自己的荒地。
天意
我發現一隻皺蜘蛛,白胖胖,
捉住一隻蛾,在萬靈藥上,
像一片緞布帶白而僵,
死亡和枯萎混雜的征象,
調勻了要好好過一個早晨,
有如女巫配料的一鍋湯—
雪片般的蜘蛛,如花生浪,
僵硬的雙翅像一紙風箏。
那朵花為什麼如此白淨,
路邊的萬靈藥草,藍得無辜?
是什麼帶近親蜘蛛到絕頂,
夜色中又把飛蛾也引去,
寧非黑暗嚇人有心機?
如這等小事也要動天意?—
預為之謀
過來的那女巫(那醜老嫗)
用水桶和抹布衝洗石級,
原來是美女阿碧莎,往昔,
原來好萊塢影台所標榜樣。
太多偉人和善人如此下場,
你不用懷疑她也是這樣。
夭亡就會避過這命運,
如果老死是命中注定,
那就要決心死得光明。
且占據整個證券交易所,
如有必要,當高占王座,
就無人敢稱“你”老太婆。
有人靠的是滿腹學問,
有人靠的是一片率真,
他們依靠的你也可立身。
記得曾有的風光如何,
不能補償後來的寂寞,
或是免於下場多難過。
最好下台能不失派頭,
買來的友情就在手肘,
而非全空。早為之謀,早為之謀!
——一九三六年
評析
裏爾克曾言:“說到頭來,最佳的防護就是絕不設防。”(In the end the best defence is defencelessnese.)此詩提供了一個選擇題,答案如你猜中的,在第五段。
全心的奉獻
土地先屬於我們,我們才屬於土地。
她成為我們的土地曆一百餘年,
我們才成為她的人民。當時
她屬於我們,在馬薩諸塞,在弗吉尼亞,
但我們屬於英國,仍是殖民之身,
我們擁有的,我們仍漠不關心,
我們關心的,我們已不再擁有。
我們保留的一些什麼使自己貧弱,
直到我們發現,原來是我們自己,
保留著,不肯給自己生息之地,
立刻,在獻身之中找到了生機。
赤裸裸地,我們全心將自己奉獻,
(獻身的事跡是多次的戰跡)
獻身與斯土,斯土正渾淪拓展,向西,
但迄未經人述說,樸實無華,未加渲染。
當時她如此,且預示她仍將如是。
評析
《全心的奉獻》是弗羅斯特應邀在肯尼迪總統就職典禮上朗誦的一首詩。原係舊作,肯尼迪認為符合美國開國的精神,乃請弗老舊作新誦;為了適應當時的場合,僅將末行改了一個字。詩中的“她”指“土地”和“斯土”,也就是美國。“馬薩諸塞”象征北部,亦即新英格蘭;“弗吉尼亞”則象征南方。在短短的十六行中,作者回顧了幾乎是美國人全部的曆史:從殖民時期到獨立戰爭,到內戰和開發西部。最後,作者希望他的國家將來仍能保持昔日的渾厚與淳樸。六、七兩行的意思是說:在殖民時期與立國之初,美國人的祖先雖已多年生息於新大陸,而猶以英國後裔自命,念念不忘歐洲,但事實上他們已不再 “擁有”英國和英國的傳統了。這也是肯尼迪所以選擇《全心的奉獻》的原因。
絲帳篷
她就像野外的一頂絲帳篷,
夏日晴午有清風拂來。
把露水吹幹,牽繩都放鬆,
支索相連就自在地搖擺。
而撐住大局那中央的杉柱
正是向上擎天的塔尖,
可見靈魂有多麼穩固,
似乎不依賴任一條單線,
任一條都不靠,卻靠無數
用愛和思念輕鬆地捆綁,
在人間,麵麵,萬物的身上
隻有當夏日善變的風向
將帳篷吹得有些緊促,
才覺得受到起碼的約束。
評析
這是一首略為變調的十四行詩:核之以英文原文,在文法上隻是一個完整句。至於主題,當為對家庭主婦的歌頌。另有評者認為此詩所詠,實為作者的女友。
請進
當我來到森林的邊緣,
聽啊,畫眉的啁啁!
如果此刻林外已昏黃,
林中想必已暗透。
小鳥在如此黑暗的林中,
雖有靈活的翅膀,
也難撿穩當的枝頭棲宿,
縱使它仍能歌唱。
落日最後的一線餘暉
已經在西方熄沒,
卻依然亮在畫眉心頭,
誘它再唱首晚歌。
聽千幹矗立的林中深處
畫眉的歌聲回蕩—
仿佛要召我也進入林內,
在暗裏伴它悲傷。
哦不行,我原是出外找星星,
我不想進入森林。
即使有邀請我也不進去,
況且我未受邀請。
選一顆像星的東西
星啊(望中最美的一顆),
我們承認你的崇高有權利
享有雲的一些朦朧—
不能說該享有夜的隱晦,
因黑暗正襯出你的光輝。
孤傲者原應含一點神秘。
可是保持絕對的緘默,
如你般含蓄,我們不允許。
對我們說些什麼,讓我們
熟記,在寂寞時好複吟。
說吧!它說:“我在燃燒。”
可是說,究竟以多少熱度,
說華氏是多少,攝氏是多少。
用我們能了解的語言傾訴。
告訴我們你綜合些什麼原素。
你給我們的幫助少得可驚,
但最後仍泄露了一些東西。
堅定不搖,如濟慈的隱士,
自你的星座上,甚至不俯身,
你要求於我們的隻有些許。
你要求我們保持點高度,
當暴民有時候受人左右,
超越了讚美或非難的分際,
讓我們選一顆像星的東西,
支持我們的心靈,獲得拯放。
指路
退出當前太過紛繁的一切,
退回從前的單純,以泯去
細節,或燒掉,或化作,或斷掉
像墓地石碑在風霜之餘,
有一幢房子,不再是房子
有一片農場,不再是農場,
坐落一小鎮,不再是小鎮。
尋舊的路,如果你雇個向導
而他一心要使你迷路,
看來也許原本是采石場—
有巨石磅礴如膝蓋,舊鎮
早就放棄,不遮蓋應景了。
在一本書裏它還有個故事:
除了馬拖車鐵輪的轍痕,
岩層的龍脈由東南向西北,
大哉冰川曾使勁跺腳
緊抵北極所敲鑿之功。
千萬莫在意他透出些涼意。
黑豹嶺這一邊據說常如此
也莫在意嚴峻的考驗成串,
從四十個地窖洞監視著你,
像四十個木桶後對對眼睛。
至於你上方騷動的森林,
颯颯傳遍千萬張樹葉,
那要怪暴發戶未見過世麵。
近二十年前它在何處?
啄餘的幾株老蘋果樹,
承它庇蔭,就如此自負。
編一首歌來自娛吧,說
這正是前人收工的歸路,
那人也許徒步走在前頭
或轆轆駕著滿車的穀物。
冒險的高處正是鄉野的
高處,從前該有兩村的文化
在此交融。兩者都已失去。
此刻,如果你迷路得已自警,
不妨把背後的梯路收起,
掛一塊“禁入”牌,唯我例外,
就自在一下吧。僅餘的
野地不會大過馬具的磨痕。
首先是假裝的兒童之家,
鬆樹下幾個破了的碟子,
兒童樂園的幾件玩具。
小玩意逗得兒童笑,你哭吧。
再說曾有座房子,不再是房子,
隻剩下地窖口開著紫丁香
正漸漸收口,像麵團經人按。
這本非玩具屋而是真屋。
你的投宿地,你的宿命隻是
一條山澗,曾供古屋以飲水,
寒如猶近源頭的一泓清溪,
太高,太原始,不成怒潮。
(都知道溪到穀地被激怒,
倒鉤和荊棘會掛上碎布。)
在水邊,有一株古香柏,
成拱的柯上,我曾秘藏
一隻破高腳杯子,像聖杯
且施符咒防妄人尋到,
因而得救,聖馬可說,必不容妄人。
(那杯子我竊自兒童樂園。)
這就是你的礦泉和泉場。
飲之即沛然,免於迷亂。
就像仲夏的夜裏
——餘光中
就像仲夏的夜裏
並排在枕上,語音轉低
喚你不應,已經睡著
我也困了,一個翻身
便跟入了夢境
而留在夢外的這世界
分分,秒秒
答答,滴滴
都交給床頭的小鬧鍾
一生也好比一夜
並排在枕上,語音轉低
喚我不應,已經睡著
你也困了,一個翻身
便跟入了夢境
而留在夢外的這世界
春分,夏至
穀雨,清明
都交給墳頭的大鬧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