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遜·傑弗斯 Robinson Jeffers(3 / 3)

使憐憫成為愚蠢;傷神的憐憫,

對整體的每一份子,

對人人,對受難者—使讚美,

使我對他們所建的悲劇美的讚歎,顯得多醜陋。

那種美,像一條河的流動,或是一道緩緩聚集的

冰川,在一座高山的石顏之上,

注定要犁倒一座森林,或者像十一月之霜,

金黃,熊熊的叢葉的死之舞,

或者像一個女孩子在失貞之夜,流血而且接吻。

我願焚自己的右手在緩緩的火上,

以改變未來……但這樣做是愚蠢的。

現代人的美,不在人身,在那

悲慘的節奏,那沉重而機動的群眾,被噩夢

牽引的群眾,群眾之舞,沿一座黑山而下。

催夜來臨

很不快樂,為了和我無關的

一些遼遠的事情,我蹀躞著

在太平洋邊,且爬上瘦削的山脊,

暮色中守望

星座們飛越過寂寥的汪洋,

而一隻黑鬣奮張的雄野豬

用長牙翻掘毛巴索山[2]的泥土。

老怪獸議論咻咻,“地下有甜草根,

胖蠐螬,光甲蟲,發芽的橡實。

歐羅巴最好的國家已滅亡,

那是說芬蘭,

而星座們照樣飛越寂寥的汪洋。”

那黑鬃戟指的老野豬,

邊說邊撕毛巴索山的草地。

“這世界是糟透了,我的朋友,

還要再糟下去,才有人來收拾;

不如將就在這座山上躺

四五個世紀,

看星座們飛越寂寥的汪洋,”

野豬的老族長這麼說,

一麵翻掘毛巴索山的荒地。

“管他什麼高談民主的笨蛋,

什麼狂吠革命的惡狗,

談昏了頭啦,這些騙子和信徒。

我隻信自己的長牙。

自由萬歲,他娘的意識形態,”

黑鬣的野豬真有種,他這麼說,

一麵用長牙挑毛巴索山的草皮。

嗜血的祖先

有關係。讓它們去兒戲。

讓大炮狂吠,讓轟炸機

發表它褻瀆神明的謬論。

沒有關係,這正是時候,

純粹的殘暴仍是一切價值的祖先。

除了狼的齒,什麼東西能把

羚羊的捷足琢磨得如此精細?

除了恐懼,什麼能賦鳥以翼?除了饑餓,

什麼能賦蒼鷹的頭以寶石的眼睛?

殘暴曾經是一切價值的祖先。

誰會記憶海倫的那張臉,

如果她缺乏古矛可怖的光圈?

誰造成基督,除了希羅與愷撒,

除了愷撒凶狠而血腥的勝利?

殘暴曾經是一切價值的祖先。

千萬莫哭,讓它們去兒戲,

老殘暴還沒老得不能生新的價值。

評析

和葉芝一樣,傑弗斯也體會到,創造和毀滅同為文化所必需,因此,反麵的罪惡往往促現正麵的價值。“古矛可怖的光圈”(The terrible halo of spears)指海倫引起的特洛伊戰爭。沒有那場戰爭,怎有希臘多彩多姿的神話和文化?同樣地,沒有暴君希律(Herod)與愷撒等的殘暴,怎有仁慈的基督?最後一行的老殘暴(old violence)是修辭中的所調“擬人格”(personification)。

大西洋是洶湧的護城河,而地中海

是古花園中一汪澄藍的池塘,

五千多年來兩者曾吸飲戰艦與血的

祭品,仍然在陽光中閃動;但此處,在太平洋上,

艦隊,機群,與戰爭,皆毫不相幹。

目前我們和悍勇的侏儒們的血仇,

或是未來西方與東方爭雄的

世界大戰,流血的移民,權力的貪婪,殺人的鷹,

都是大天秤盤上的一粒微塵。

此地,從這多山的岸,暴風雨中,岬外有岬,

相續而躍如一群海豚,自灰蒙蒙的海霧

躍入蒼白的大洋,你麵西而望,望如山的海水,

它是半個行星:這圓頂,這半球,這隆然突起的

水之瞳,拱起,及於亞細亞洲,

澳大利亞洲和白色的南極洲;那些是永不閉起的

眼皮,而這是凝視的,不眠的

地球的眸子,它所觀察的不是我們的戰爭。

評析

這首作品寫於二次大戰之際。所謂“悍勇的侏儒們”想係指日本人。本詩的構想建築在一個中心的意象上。太平洋汪汪億萬頃,幾乎占有地球之半,頗像一隻眼睛;南北美洲、亞洲、澳洲[3]、南極洲環於四周,恰似永不闔上的眼皮。

鳥與魚

每年十月,幾百萬條小魚沿岸而泳,

沿著這大陸的花崗石邊緣,

在它們當令的季節:海禽們多盛大的慶祝。

萬翼囂囂,如女巫鬧節,

蔽沒昏黑的海水。重磅的塘鵝嘶喊,“豁!”

如約伯之友的戰馬

自高空潛水而下,鷺鷥群

滑長長的黑軀入水中,穿綠色的幽光,

捕食如狼。尖叫的鷗群在旁觀,

因嫉妒與敵視而發狂,且恕詬,且疾攫。

多麼神經質的貪婪!

填胃而果腹! 暴徒們的

神經猝發幾乎像人類—多可敬的禽獸—

仿佛它們正當街

發現了黃金。它比黃金更可貴,

它能夠充饑:暴動的野禽中誰憐憫魚群?

絕無鳥能憐憫。公理與仁慈

是人類的夢想,無關鳥,無關魚,

無關永恒的上帝。

可是啊—離去之前你不妨再看一眼。

這些翅膀,這些瘋狂的饑餓,

這些奔波逐浪的小嶼,

明快的鰷魚,

生於恐怖,隻為了死於痛苦—

人類的命運,亦魚類的命運—列嶼的岩石,

嶼外的大洋,和羅波斯岬

黑壓壓,在海灣之上:美麗不美麗?

那正是它們的氣質:不是仁慈,不是心靈,

不是良善,是上帝的宏美。

紅燭

——餘光中

三十五年前有一對紅燭

曾經照耀年輕的洞房

——且用這麼古典的名字

追念廈門街那間鬥室

迄今仍然並排地燒著

照著我們的來路,去路

燭啊愈燒愈短

夜啊愈熬愈長

最後的一陣黑風吹過

哪一根會先熄呢,曳著白煙?

剩下另一根流著熱淚

獨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氣同時吹熄

讓兩股輕煙綢繆成一股

同時化入夜色的空無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我說

但誰啊又能夠隨心支配

無端的風勢該如何吹?

[1] 即蒙特利。

[2] Mal Paso,馬爾帕索山,秘魯中部一座山峰。

[3] 這裏指大洋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