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者或以艾略特比擬百年前的阿諾德。兩人確有不少地方相似。在批評方麵,兩人都是一代的文化大師,都具有權威性,都崇尚古典的傳統,且反對浪漫的傾向。中年以後,兩人都寫了不少社會批評,且反對由科學來領導社會。在詩一方麵,兩人的主題都是病態社會中病態的個人。當然,阿諾德的詩對十九世紀末的影響,遠不如艾略特對二十世紀的影響深邃。
然而艾略特對於現代詩人的影響,也不完全健康。他的主知主義(intellectualism)的詩觀和詩風,於廓清浪漫主義的末流,掃除傷感的文學方麵,曾有重大的貢獻,但也無形中矯枉過正,阻礙了年輕一代抒情的衝動,以致青年作者落筆時往往故作少年老成心灰意冷之狀。於是所謂現代詩,往往成了青年寫的老人詩。現代詩在情詩方麵的歉收,一大半要歸咎於艾略特。另一方麵,艾略特像他的朋友龐德和喬伊斯一樣,不但學問淵博,抑且兼通數種文字,因而在作品中引經據典,出古入今,吞吐神話和宗教。一般青年作者趨附成風,但才力不足以驅遣前人遺產,遂演成駁雜破碎的局麵。所以迪倫·托馬斯一出現,艾略特的地位便開始動搖了。近十多年來,年輕一代的詩人似已漸漸擺脫了那種矯枉過正的主知,和以詩附從文化驥尾的作風。
艾略特自己的詩,在後人的評價上,也許會不如今人那麼推崇。他的視域並不寬廣。他的興趣,在本質上似乎仍是宗教的,因此他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人性的兩端(在聖賢與罪人身上),而幾乎無視於中間的廣闊經驗。他在社會思想上的保守,也使不少崇拜他藝術成就的作家們感到失望,甚或憤怒。
一女士之畫像
你已經犯了—
和奸之罪:但那是在異國,
何況那女孩已死去。
—馬耳他的猶太人
一
十二月的一個下午,四周是煙是霧,
你讓景色自己去安排—看來是如此—
說:“我特地空出這個下午來,為你;”
此外是暗了的房中,四支蠟燭,
四圈光環,投在頭頂的天花板上,
一種氣氛,像朱麗葉的墳墓,
準備了,為一切事物,要講的,或不講。
我們剛去,不妨說,去聽最近的波蘭人
傳遞那些序曲,由他的指尖和長發。
“好親切啊,這蕭邦,我想他的靈魂
隻可以複活在幾個知己之間,
二三知己,不會去觸撫那花朵,
在音樂室中那花被揉過,被盤問過。
—對話就這樣子溜滑,
在淡淡的欲望和小心捕捉的懊悔之下,
透過小提琴瘦長的音調,
融和著遠漠的小喇叭,
開始說道。
“你不知道他們對我多重要,那些朋友,
你不知道多稀罕多奇怪啊,去找尋,
這麼,這麼零零碎碎拚起來的一生,
(說真的我才不喜歡呢……你知道?
你眼睛真靈!
你真是好會觀察!)
去找尋一個朋友能具備這些條件,
具備,而且能付出
這條件,友情就靠這些做基礎。
我對你這麼說,有重大的意義—
要失去這些友情—生命,多可怕!”
在曲折的小提琴
和嘶啞的小喇叭
那種歌調的圍繞下,
我的腦中升起一種單調的鼓聲,
荒謬地,自個兒的序曲敲了又敲,
遊移不定的單腔單調,
至少那是一個確定的“假音符”。
—讓我們去換換空氣,煙味好悶人,
去欣賞那些碑石,
討論新鮮的時事,
校正我們的表,向街上的鍾樓,
然後坐半個鍾頭,喝點啤酒。
二
正是紫丁香開放的花季,
她供了盆紫丁香在房裏,
她一麵撚一朵,一麵談心。
“啊,朋友,你不知道啊,你不知道
生命是什麼,生命就握在你手裏”;
(慢慢撚著紫丁香的細莖)
“你讓它流啊流,你讓它流掉;
年輕是殘忍的,也不懂懊惱,
看不見別人的處境,反當作笑話。”
我笑笑,隻好,
且繼續喝茶。
“看這些四月的落日,總教人想起
埋葬了的一生,和春天的巴黎,
隻感覺無限的安靜,發現這世界
還是好奇妙,好年輕啊,到底。”
那聲音又響起,像一把破提琴,
在一個八月的下午,堅持著走音:
“我一直相信,你能夠明白
我的感情,一直相信你敏感,
相信隔著鴻溝你會把手伸過來。
你不會受傷,你沒有阿豈力士[1]的弱點。
你會前進,而當你已經得勝,
你可以說:許多人在這點功敗垂成。
而我有什麼呢,我有什麼啊,朋友,
有什麼好給你,你能接受我什麼東西?
除了一個人的同情和友誼,
一個人,快到她旅途的盡頭。
我隻好坐在這裏,倒茶給朋友……”
我拿起帽子:我怎能懦怯地補償,
為了她對我說過的話?
每天早晨你都會見我,在公園裏
讀漫畫和體育版的新聞。
特別,我注意
一個英國伯爵夫人淪為女伶。
一個希臘人被謀殺於波蘭舞中,
另一個銀行的欠案已經招認。
我卻是毫不動容,
我始終保持鎮定,
除了當手搖的風琴,單調且疲憊,
重複一首濫調的流行歌,
有風信子的氣息自花園的對麵飄來,
使我想起別人也欲求過的東西。
這些觀念是對還是錯?
三
十月的夜色落了下來;我重新回頭,
隻是微微地感到有點不對勁。
我攀上了樓梯,轉動門的把手,
且感覺似乎用四肢在地上爬行。
“原來你要出國了;你可有歸期?
不過這是多此一問了。
你也不知道何時才回國,
你會發現有好多要學習。”
我的微笑,沉重地,向古玩堆中陷落。
“也許你可以寫信給我。”
有那麼一刹那,我的鎮定燃起;
這,正如我所預期。
“近來,我一直常感到奇怪,
(不過開頭時誰也不知道結局!)
怎麼,我們竟沒有發展成知己。”
我的感覺像一個人,笑著笑著,一轉身,
猝然,在鏡中瞥見自己的表情。
我的鎮定融解著;我們在暗中,當真。
“大家都這樣說,我們所有的朋友,
大家都相信,我們的感情會接近,
好親好親!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這件事隻好交給命運。
總之啊,你要寫信。
也許還不晚,這事情。
我隻有坐在這兒,倒茶給朋友。”
而我必須向每一個形象的改變
去借用表情……必須跳舞,跳舞,
如一頭狂舞的熊,
嗚嗚如鸚鵡,喋喋如猿。
讓我們去吸口空氣,這煙味像悶霧—
唉唉!萬一有一個下午她死去,
灰煙蒙蒙的下午,玫瑰紅的黃昏;
萬一她死去,留下我在桌前,筆在掌中,
而煙霧降下來,在人家的屋頂;
不能決定,一時
不知道該怎樣感覺,懂還是不懂,
究竟是聰明或愚笨,太早或太遲……
這樣豈不也對她很相宜?
這音樂好成功,拖一個“臨終的降調”。
說到臨終—
我應否有權利微笑?
評析
《一女士的畫像》是艾略特早年的第二首作品,可以代表他早期的一般風格。在主題上,它可以說是《普魯弗洛克的戀歌》的姐妹篇。不同的是:“普”詩的詩中人是個未老先衰自疑是性無能者的中年人,而《一女士的畫像》詩中人是一個不肯接受老處女(那位女士)愛情的青年;前者引經據典,後者較為平實;前者文字比較繁複,後者文字較為口語化,表現的方式也較為戲劇化。老處女和青年人之間關係的發展,曆時約為一年,隨著季節的互異(十二月、四月、十月)而起變化。值得注意的是:詩中角色雖有二人,說話者始終是那位老處女,內心的反應則屬於那位青年人,處理手法非常細膩。副標題三行,摘自伊麗莎白時代戲劇家馬羅的作品。“你已經犯了”和“和奸之罪”中間的破折號很重要,因為它暗示了詩中人猶豫不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