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晚郵
《波士頓晚郵》的讀者們
搖擺於風中,如一田成熟的玉米。
當黃昏在街上朦朧地蘇醒,
喚醒一些人生命的欲望,
且為另一些人帶來《波士頓晚郵》,
我跨上石級,按響門鈴,疲倦地
轉過身去,像轉身向羅希福可點頭說再見,
假使街道是時間,而他在街的盡頭;
而我說,“海麗雅特表姐,波士頓晚郵來了。”
評析
羅希福可即拉羅什富科(La 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國諷刺作家,以為人類一切行為之動機不外是自私自利。
小亞波羅先生
何等新奇!赫九力士
在上,何等矛盾的調和!
斯人也,創意何等高明。
—盧先
當小亞波羅先生來訪問美國,
他的笑聲在眾人茶杯裏琤琤響起。
我想起佛拉吉連,赤楊林中那害羞的影子,
想起灌木叢中的普賴厄帕斯
張口凝視秋千架上的貴婦。
在佛拉克斯夫人的宮中,鮑張寧教授的寓所,
像一個不負責任的胎兒,他笑嗬嗬。
他的笑聲自海底沉沉傳來,
聲如海中的老人,
藏在珊瑚的島底,
是處溺者不安的屍體漂墜,在綠色的靜寂,
墜自海濤的手指。
我尋找小亞波羅先生在椅下滾動的頭顱。
或者在一張簾幕上露齒而笑,
發間飄動著海藻。
我聽見人馬妖的四蹄在踐踏堅硬的草地,
當他幹澀而熱情的談話吞噬著下午。
“他真是好迷人”—
“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的尖耳朵……他一定心理不平衡,”
“他剛才說的話,有一點我真想質問。”
至於富孀佛拉克斯夫人和鮑教授夫婦,
我隻記得一片檸檬,和一塊咬缺的甜餅。
評析
本詩原題是Mr. Apollinax。Apollinax的意思是son of Apollo,故譯為“小亞波羅先生”。盧先(Lucian)是二世紀希臘散文作家。普賴厄帕斯(Priapus),酒神狄俄尼索斯與愛神阿佛洛狄忒之子,園圃之神,亦生殖力之象征,後轉為淫神。佛拉吉連和普賴厄帕斯,都是法國十八世紀畫家弗拉戈納爾(Jean-Honoré Fragonard)名畫《秋千》中的角色。鮑張寧教授(Professor Channing-Cheetah)顯然是艾略特自撰的複合字:張寧可能指美國唯心論者William Ellery Channing;至於Cheetah,原屬豹類,故譯為諧音的“鮑”。“海中的老人”應指海神普洛丟斯(Proteus);至於珊瑚島等意象,又似乎和莎士比亞的《暴風雨》發生聯想。第二段第三行想係影射馬拉美的《牧神的黃昏》(Afternoon of a Faun)。
把張寧和豹連綴在一起而鑄成新詞,正是艾略特以不類為類的慣技。張寧是文明的,豹是野蠻的;這種結合,正是小亞波羅先生的矛盾特質,因為在本詩中,小亞波羅一方麵是害羞而且多智,另一方麵卻又粗魯而野蠻。他的一舉一動,都反映在詩中人“我”和賓客的感想之中,且以生動的意象呈現出來。笑和海,是本詩的兩個基本意象;把本詩中海的意象和《普魯弗洛克的戀歌》中海的意象作一比較,將非常有趣。最後的兩行說,關於佛拉克斯夫人和鮑教授夫婦,詩中人所留下的印象,隻是一片檸檬和一塊咬缺的甜餅幹而已。也就是說,等於沒有什麼印象,不過是又一次的酒會罷了。顯然,這是一首諷刺詩。
本詩間或用韻,譯文未全遵從。
三智士朝聖行
“好冷的,那次旅途,
揀到一年最壞的季節
出門,出那樣的遠門。
道路深陷,氣候淩人,
冬日正深深。”
駝群擦破了皮,害著腳痛,難以駕馭,
就那麼躺在融雪之上。
好幾次,我們懊喪地想起
半山的暑宮,成排的平房,
以及綢衣少女進冰過的甜食。
然後是駝奴們罵人,發牢騷,
棄隊而逃,去找烈酒和女人,
營火熄滅,無處可投宿,
大城仇外,小城不可親,
村落不幹淨,而且開價好高:
苦頭,我們真吃夠。
終於我們還是挑夜裏趕路,
趕一陣睡一陣,
而一些聲音在耳際唱著,說
這完全是愚蠢。
然後曙色中我們走進了一個溫和的穀地,
潮濕,在雪線下,草木的氣息可聞;
有一道奔流的溪水,一扇水車旋打著殘夜,
有三棵樹在低低的天邊,
還有匹老白馬在牧場上奔向遠方。
然後我們來到一個客棧,門端攀著青藤,
六個漢子在敞著的門口賭著銀子,
且賭且踢空皮酒囊子。
但是問不出什麼消息,便朝前趕路,
天暗時到達,一刻鍾也不早,
就摸到那地方;真是(可以說)恰好。
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記得。
再走一次我也願意,隻是要記下,
把這點記下,
這點:帶了我們那一大段路,究竟為了
生呢,還是死?是有一個嬰孩誕生,真的,
有的是證據,不容懷疑。我見過生和死,
一直還以為是兩件事情;這種誕生
對我們太無情,太過痛苦,如死,如我們的死。
回是回到家裏來了,回到這些王國,
但不再心安理得,對著祖傳的教規,
對著抓住自己偶像的這一批陌生的人民。
我真是樂於再死一次。
評析
《三智士朝聖行》發表於一九二七年,是艾略特中年的作品。也就在那一年,艾略特歸化為英國人,且改奉英國國教。此後他的作品便漸漸趨向宗教,趨向心靈的寧靜與形而上的思考。這首詩在體裁上屬於“獨白體”(monologue);它所處理的,是東方三智士之一,事後追憶他們當日如何在隆冬的氣候裏,跋涉到耶路撒冷去朝拜聖嬰,以及那種經驗如何改變了他的信仰。
開頭的五行,根據十七世紀初英國神學家安德魯斯(Lancelot Andrewes)的一篇聖誕節講道詞,而略加更動,第二段的前半有幾個意象,影射新的生機和未來的災難。所謂“有三棵樹在低低的天邊”,是影射耶穌死時的三個十字架:耶穌即釘死在居中的十字架上。所謂“六個漢子在敞著的門口賭著銀子”,可能是指當日兵卒們為決定耶穌的衣裳誰屬而擲骰子,而猶大為了三十塊銀竟出賣了耶穌。最後一段,似乎是說,耶穌之生,導致三智士自身信仰之幻滅。因而末行說:“我真是樂於再死一次”,也就是說,願意讓自身對基督的信仰幻滅,以恢複往日異教的信仰。
《三智士朝聖行》是艾略特作品中最平易樸素的一首,節奏在自然的伸縮之中有一種莊嚴感。自由詩能寫到這麼順暢而不鬆懈,真是罕見。
電話亭
——餘光中
不古典也不田園的一間小亭子
時常,關我在那裏麵
一陣淒厲的高音
電子琴那樣蹂躪那樣蹂躪我神經
茫然握著聽筒,斷了
一截斷了的臍帶握著
要撥哪個號碼呢?
撥通了又該找誰?
不過想把自己撥出去
撥出這匣子這城市
撥出這些抽屜這些公寓撥出去
撥通風的聲音
撥通水的聲音
撥通鳥的聲音
和整座原始林均勻的鼾息
一九七二年一月三十一日
[1] 指阿喀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