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1 / 3)

市長餘中英謂學生曰,“誰欲主張正義,即遣送入遠征軍。”此語意味深長,更何能令青年慷慨從戎乎!

十三日(星期一)清繕致子愷書,與山公同署名寄出。並以信稿寄洗公,附致一書(第百十二號)。

看報,桂林消息已斷,情況不明。柳州在城郊激戰。兩地失陷,已無可疑。汪兆銘已於本月十日在日本病故。此賊得及今日而死,實為大幸。其死訊前已頻傳,或係日方控製新聞,到今方發布,亦未可知。

飯後,往觀電影《小鹿斑比》。此係英國某作家所作童話,仲持尚譯之,名曰《森林中的悲喜劇》。片係華納迭司耐所繪卡通,與其以前諸作又不同。設色趨於柔和,構圖益見美妙,設想之佳,亦堪讚歎。餘尚謂卡通乃為純粹之人工藝術,以人演劇,布設實景,猶不能悉屏自然之限製。唯影片趨於此途,亦如繪畫之趨於印象派,去現實人生遠矣。

有新聞片一卷,攝本年巴黎解放之前,地下軍與德軍巷戰之景。民眾挖掘壕溝,設置工事,攜槍伺守,敵至則奮然出擊。紅十字會員揚旗奔走於彈雨之中,救護創傷之人。及全城收複,則列隊遊行,歌呼若狂。此情此景,至堪激動。法人能有地下軍,宜其享此樂也。

田稼君囑看一小說。擱置已久,今日得暇,為看之。書其所見,將稿寄還。

母親仍未起床,大便不通多日,今日稍得解。傍晚初覺作冷,後乃燠熱,而非發燒,殆是血脈不和之故。

十四日(星期二)晨間,與三官至少城公園內枕流浴室洗浴,久矣未浴,出來時頗感輕快。

報載柳州城內已在巷戰,大約亦將“情況不明”矣。

飯後作短文一篇,題曰《讀劇偶寫》,將以與朱稼軒。

墨聽餘讚《小鹿斑比》之佳,獨往觀之。墨自來成都,從未入電影院,且頗厭三官輩之屢欲看電影,今因餘之慫恿,居然有此佳興,可慰也。

入夜,因有人送《秋子》歌劇之座券二紙,墨複與三官往觀。餘於燈下,看重慶寄來“中誌”八十二期稿一篇,作書複徐盈及孫起孟。孫在昆明,將出一刊物曰《進修》,與“中誌”同其性質者也。

十五日(星期三)作書複佩弦,收到其所作《國文教學》之序義。即以此序寄清華,囑其與全稿一同付排。

看徐盈寄來記西康之文,略為校改,至傍晚猶未畢。

孫次舟來,謝餘所作序文,談有頃而去。

今日為餘生日,略添菜肴,夜間吃麵,邀山公來同餐,小墨二官亦各自校中歸來。

二官言近有美國人畢範宇博士自美國來,同華西壩學生演說。略謂美國青年或直接,或間接,皆參加戰時工作。來華作戰之從軍青年見我國學生仍安然讀書,若不知有戰事者,皆作書告其國人,美國人知之皆表驚異。又謂我國在最近一月在外交上軍事上將為最重要關鍵。其意以為現時桂、柳已失,若敵人進迫至於黔滇,則美國方麵既有擬議,唯有退出我國,專在太平洋上致力,直攻日本本土。屆時強大之美國空軍自必撤退,而我國西南更無可與敵人抗拒者矣。

畢氏之言,誠屬語重心長。其謂我國青年不知參加戰時工作,詎知青年非不熱心,奈政府懼怕青年,不欲令其參加,故唯添設各種學校以為軟禁之所。今勢窮情迫,始號召知識青年從軍,而又命之不以其道,不克招致多人。政府誤事,實不可逭。其謂最近一月為重要關鍵,要非危言聳聽。我國西南即不能擊退敵人,亦必堅守各要地,拖延時日,至於最大限度。如是,始可俟美國完全收複菲律賓,在我國東南沿海登陸。今桂、柳之守,猶不如衡陽,衡陽凡守四十七日,桂、柳則才近城郊,遽告失守。以如是之速度,敵攻貴陽、昆明,亦屬近期以內之事。邇時在川在滇之美空軍基地直接受威脅,且留則徒為無謂犧牲,自當舍而去之。一旦美空軍離去,則事實上之艱困,心理上之震動,必將出於潰決之一途。於是西南不堪設想矣。

一夕談論此事,全家皆無歡。我人尚不願言“不知死所”,然欲致力又何自致力乎!

十六日(星期四)致陸夢生書,為東潤《國文雜誌》之稿費。複東潤書,謝其寄來一稿,並談近事。複顧壽白書,顧在眉山行醫已多年,頗有聲譽。

看報,敵人已進至宜山。馬哲民來談,謂美方運川物資已有停止之訊。敵人在鄂豫,在安南,皆有重要準備,意欲圍我西南。各方實力派皆謀於最危急時如何支持下去,而其道殊不易得。餘詢真至最後關頭,所謂各方實力派者將否從敵。馬答稱不至於。此言若確,尚屬可慰。

陳思苓來談。叔湘來談。皆談近事,相對歎息。

看東潤文一篇,胡繩文半篇。胡繩文曰《當胡騎踏進中國的時候》,今日讀之深有意味。

三官有一同學來,雲加入遠征軍,渠與談久之,亦萌投軍之念。餘與墨皆嘉其意,而不能竟許。自知矛盾,尚未能克服。

華西壩方麵,自畢博士演說後,大學生頗有從軍者。畢之言從利害從大義方麵說,彼謂大家應認戰爭為“我們的戰爭”,故比較有效。而黨政界之號召者徒以一套空話,利誘勢脅,自不能打動青年之心。近數日來,似忽然嗅到戰爭之氣息。此宜在二十六七年間之事也,而延至三十三年冬季,此果誰之咎乎。

市中問題似可結束。上星期六學生遊行,向省府請願,省府待學生甚謙恭,皆允所請。市長餘中英,警察局長方超,皆擬議撤換,而餘、方二人亦先行辭職,聊全麵子。然今日街頭,又發現挽留方局長之標語,下款則某鎮某保之市民也。

母親仍未起床,左小腿塗以碘酒,腫勢漸消。連日入夜咳嗆甚劇,致不能安睡,日間嗽殊稀,則昏昏入睡。

十七日(星期五)看文稿三篇。

在駐印新一軍補訓處任秘書之王君來,餘詢以軍事上有無轉機,答稱無之。又謂聞日方有爬山汽車五百輛在豫,似將待機而動,越大巴山而入川。所謂駐印軍者,已出去數千人,其配備與訓練皆由美國任之,將來準備攻緬甸、安南,即簡稱為遠征軍者也。

傍晚小墨歸來,全家談如何於危急時自處。小墨主暫避僻處,忍受苦辛,靜默以待解放。餘無辭,心緒頗不寧。

三官昨日實已往市政府報名,今日外出,知已不及加入此次飛印之隊伍,遂未往檢驗體格。據其自陳,下屆出發之際,必欲報名加入。餘言此事甚有道理,無可反對,唯若一旦出發,即等於從此家庭中少此一人,此在餘感情上殊難忍受耳。墨與小墨亦持此說。結論則謂果欲脫離家庭,致力於國族,不必定欲從軍,亦可別趨他途。所謂他途者,且徐徐圖之。

晚報載金陵大學凡四宿舍之男生已簽名呈請政府全體征調,有建議八項。其第三項雲,“全體為國軍,服從最高領袖,不屬於任何私人或黨派。”此項殊為精當。其他大學亦有陸續簽名者。此殆是畢博士演說之效,而桂省戰事挫失太快,亦有以促成之也。

十八日(星期六)作書複陸步青。致書胡繩、洗公(第百十三號)、士敭,以陸步青昨來之英文書稿附去。又作一書致雁冰,所托事與致胡繩書同,皆為三官。

朱稼軒來,渠係報館外勤記者,向探近事,亦無佳息。

看報,則宜山已失,敵兵西進而至懷遠鎮矣。更西進即為河池縣,縣屬金城江而上,山勢漸高,論者謂可以據守。然據守須有兵力,今有兵如無兵,險亦何足持乎。

母親今日始起床,倚竹榻而坐,一臥十餘日,全身酸楚矣。左小腿之腫仍未全消。塗碘酒致脫皮,今日止而未塗。

三時出門,入美術協會,觀畫片展覽。所陳列者都為習見之西洋名畫,亦有少數國畫,匆匆過目。獨一室中陳列此次大戰之畫片複製品,所繪皆兵士在戰場之生活,較有意義。

到店中,與山公閑談。渠謂在蓉而言退步,似宜往雅安。時洗公書至,書中亦言及昆明如有警,我店擬退西昌。西昌與雅安可聯係也。

山公買酒,對飲解悶。

六時半歸。燈下致吳祖光一書,告以內地不能付上海刊印其戲劇集之版稅。

十九日(星期日)晨起作書複洗公(第百十四號)。出外寄信,至店中小憩。

二官今日歸來(昨以其校紀念日開會,未歸),言成都各大學校長集議決定,請政府許大學生就地訓練,聽候征調。此事若成,則二官勢亦須從軍,而學校功課則從此可以擱置矣。

看報,敵在龍江上與我軍炮戰。龍江並不險急,渡過當非難事。湖南寶慶方麵,敵又動兵西犯。此可見其目標在貴陽,一路由桂入,一路由湘入,而會於築垣。若不能力予阻擋,則以近數日敵在桂省推進之速度,危機已迫在眉睫矣。而河南與越南,傳敵亦駐有重兵,似將待機而動,是陝、滇兩省,亦複可慮。吾人處此,自當無謀可展,獨不知彼謀國者作何計議,抑將任其自潰乎。

雪舟偕一中學教員禮君來,禮與小墨三官俱相識,留之午飯。據述所見遠征軍營中情形,家屬涕泣留其子弟,子弟匿不出見,堅欲成行,頗可感動,禮自己亦係來送學生者,渠遼寧人,獨身在此,視學生如子弟,故謂其送行也,實兼家屬與師長之兩種心情。自家屬之觀點言,不免惜別。自師長之觀點言,尤感學生一腔血氣,奮起從軍,誠屬可嘉,而意誌未堅,認識未清,將來趨入之途可正可斜,實不勝其顧慮。此是良師也,在中學中不可多見。

午後二時,與小墨二官攜三午入公園閑行。歸來亦未作何事。

入夜,談將來情形,種種懸想皆不可慰。其將必至於是乎,抑可幸而免乎。

二十日(星期一)看叔湘談英文之稿一篇。

看報,敵又陷宜山南之忻城,桂林西北之龍勝,似將兩路入黔。

月樵來談,言書業已成弩末,必不得已,渠將遷居僻縣,改設小貨鋪為生。

至《新民報》館,晤王楷元、張慧劍諸君。知政府官吏今日決定有調動,財政之孔,軍政之何,教育之陳,為國人所深惡者,皆調去。然新任者仍是以前當過政事之人,其績亦平平,可謂換湯不換藥。據張慧劍觀察,敵之動向不取貴陽,亦不在重慶,餘聞之將信將疑。四時歸。

傍夜,孟實來,言日內將往南充訪其嶽家。因與約明晚小敘。

夜間,山公來,謂擬定我店緊急處置初議,作書與洗公商、。大意為如至不得已時,店中同人與其家屬合為一大家庭,雖同人分處各地,店中皆維持其全家生活之最低限度。店中之事即由此各家之人分頭任之,其自有辦法不欲留者聽之。餘讚成其說,以為甚公平賢明也。

廿一日(星期二)看報,宜山西進之敵仍在懷遠。寶慶西進者,則謂已擊退。有一重要消息,載近來方自加爾各答築一油管通至我國,其最艱難之一段工程已成就。俟其全部完工,則美之空運機可以改載他項重要物資,而美空軍之在我國者,其出擊次數亦可大增。所慮者敵人進迫太快,恐不及俟其完成而西南已糜爛耳。

取普式庚之《甲必丹女兒》觀之,三官言此書甚可觀。

四時至店中。四時半,孟實如約而至。為餘言頡剛來蓉,即刻將來我家。餘因回家,途遇墨陪頡剛夫婦同來。頡剛之新夫人為初見,殊富麗大方。頡剛此來,係為齊魯大學重辦國學研究所,留月餘仍當回北碚。兩年不見,渠白發益多,然氣色甚好,遠勝於餘。同至店中,會孟實、山公、雪舟,遂聚餐於“小酒家”。談笑甚適。

據孟實、頡剛言,昨晤於斌主教,於謂敵與美海戰,海軍實力損失三分之二。此次廣西之猛攻,蓋以進為退,企圖救出其南洋方麵之兵力。故謂其將攻貴州,殊屬未必。此是一種看法,亦不盡可靠。敵當審知我軍之不堪用,苟其力之所及,亦何憚而不犯貴州乎。

六時半散,回家,外傳注意情報,旋即放“緊急”。又聞輕微之轟炸聲,爆裂聲,察其方向係在北麵。坐在黑暗中閑談,候至十時始解除。

廿二日(星期三)戰局無變化。或者敵軍於突進一程之後,少休從事整頓,再為進攻。昨夕之敵機炸北門外鳳凰山機場,曾發生空戰,報載有敵機兩架擊落。

嘉禾自印度來信,言歸期未定,或將再度到美國。即作書複之。

看完《甲必丹女兒》。其書誠佳,文字樸實而美,寫人物均凸出。

今日小三午咳嗽發熱,殆並不嚴重。

廿三日(星期四)出外剪發,修光頭八十元矣。

回來,為店中運書往蘭州須教廳證明,作書致子傑。又作書致梅林、葉以群,請在文協總會提出,予謝冰瑩以經濟上之援助。

飯後,訪頡剛於齊大之魯齋。談三小時。頡剛言此後工作將注力於通俗通史,已約六七人分撰,期以二年寫成。餘謂須作者立定觀點,而此實至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