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入睡,睡起仍改文。孫次舟來訪,為川大夜校來勸說,欲餘就文學係主任。餘辭焉。
晚飯後,楷元來,偕至子愷寓所閑談。子愷開畫展三日,售去卅四件。渠謂此為末次畫展,以後不擬複開。餘謂以後作風有新創,社會人士之認識有進步,亦何妨複開。
日來霍亂益猖獗,成都全城已死四百餘人。
廿六日(星期四)上午避居書棧房,改畢“少年”第三期文字,即寫定目錄,作書寄於錫光。飯後睡一小時,起來改“中誌”九十一期之文。此期最好能在月內編成。丁賢書來談,欲訪子愷,囑為先容。
六時,與子愷偕往劉開渠所,應其招宴。他客有吳作人及中醫王君等。食畢即辭出,與子愷閑遊街市,步行而歸。
廿七日(星期五)晨間門外呼“號外”,謂中美英三國令日本即日投降,否則將遭徹底摧毀。
雨甚大,至燕大,介吳作人講《敦煌藝術》。聽者僅十八人,可謂最少。若不雨,當必眾多。小墨就吳詢到敦煌途中景物,預備作文。
回家看報,有三事足記。日本廣播,請美國改低投降條件,即可投降,一也。英國大選已揭曉,工黨空前勝利,阿特裏組織新政府,邱吉爾下台,二也。中央軍與共黨軍隊在陝北邊區衝突,見於中央社之電訊,三也。
改“中誌”文字,迄於下午五時,畢五六篇。誌遠來,談半小時。
霍亂勢益肆,月樵之第二姐以今日死。門前出殯經過者,今日凡六起。
廿八日(星期六)晨起續改“中誌”文稿。
十一時,謝頌皋來,會子愷。既而子愷偕何迺仁來。何君前在上海,聞名而未相識,上星期於子傑席間始敘晤。渠近擬辦一通訊社,欲與餘識,為談敘之友。邀子愷與餘飲於錦城酒家,談川中情形,談國內政況,皆有識見。三時半散。
續改“中誌”文,畢。即寫定目錄,致書彬然,托子愷於明日帶往重慶,較之郵寄可以迅速遞達也。
五時半,子愷來,共出南門,應沈福文之邀。其居不易尋,步行田間,曆一時又半始達。他客有李曉舫羅玉君夫婦,蔡漱六女士,張四小姐及楷元。先鑒賞沈之漆器,次聽羅蔡唱曲,四小姐吹笛,然後聚食,肴饌甚豐。九時散。諸客持火把行田塍上,前呼後應,火把偶滅,則駐足重燃。行久之,始抵華西大學大門。遂雇車至子愷寓所敘別。子愷載良明晨乘車離蓉,餘不能往送。敘首將及兩旬,亦為難得。握手而別,已十一時矣。
今晚有號外,我軍已克複桂林。桂林之陷不足一年,影響則甚巨。苟無去年湘桂之役,物力保全者多矣。
霍亂益烈,家中議購漂白粉石灰於各處布灑。
廿九日(星期日)至燕大,聽姚雪垠講《小說之結構》。
回家,拱女士與章君來訪,其《黨軍日報》現改稱《黃埔日報》矣。
飯後,睡二小時以上,起來寫信。信件積至數十通,將徐徐複之。今日複四通,致東潤、在宥、冀野、步青。介東潤於在宥,在宥有意,因為之接頭。致冀野步青,則仍辭編譯館之聘。
日本不接受中美英三國之勸降,表示仍將作戰抗拒。
卅一日(星期二)晨至燕大,與白塵晤。白塵講《戲劇之創作》,餘未聽。
回家寫信一件,改小墨所作文。飯後睡一時許,起來續改。雪垠偕李束絲來,雪垠談文事,餘深佩其識。聞在宥來,囑以電促東潤,期其必來。
傍晚仍小飲,嚐小墨之友人所饋綿竹大曲。蚊蟲甚肆,早睡。
八月〔選錄三十日〕
一日(星期三)清晨李劼人來,今日輪到渠講演,題為《佛羅貝爾》。偕往燕大,俟其開講,與鼎彝茗於少城公園。鼎彝言渠傾向於懷疑,作教為學,細思之亦似無謂。餘謂此是我輩之常態,病在鬆懈,一切不能起信。
觀沈福文之學生七人集合展覽其漆品於美術協會。較之沈君所作,圖樣光澤均不逮,然已頗可觀。唯此類東西為奢侈品之尤,隻宜少數人為之,不須大量推廣也。
飯後仍就睡。起來改小墨所作文畢。作書致元善,介胡顏立之學校工廠計劃與之。
列山來,談又將辦周刊,因“自由”之名已有人用去,更名“民族”。繼之,楷元、孟軺、張西洛來,閑談至夜。
二日(星期四)晨出剪發。回來為人寫扇麵及屏聯。積壓稍多,今日得閑,即為清理。至下午二時止,尚未全清。
楷元又送桃子一小筐來。叔湘來,閑談甚久。叔湘去而中舒來。
七時至燕大交誼室,聽周謙衝為燕大同學講出席參政會觀感及中蘇關係。其辭甚長,十時半始散。
街上鑼鼓喧闐,火把成列,謂以驅疫鬼也。霍亂之勢尚未戢,路上仍時有出殯者。
三日(星期五)昨陳克成以書致雪舟,言潘公展在此,欲與餘晤,因乘車訪潘於中國旅行社招待所。據談對於“中誌”之意見,謂宜注意基本工具學科,少弄社會科學文字。又言渠不滿審查製度,若編輯人各自檢點,審查製度即可以廢止。其言殊可笑,餘不與辯,頷之而已。若非顧及開明之立場,則麵斥之矣。
回家寫篆書一張,係白塵所囑。飯後入睡,天氣陰涼,睡甚熟。起來寫信三封。
沈體蘭來,言燕大擬盡地主之誼,招待文藝講座同人。餘答以商量後再行奉告。
四日(星期六)晨至燕大。龐薰琴講《工藝美術》,天雨,聽者僅十餘人。與鼎彝商定,講員廿餘人,招集不易,燕大之邀隻得辭謝。因往晤沈體蘭,告以此意。
飯後,改小墨所作談黃金之文,畢其大半篇。
六時,與小墨往觀悅來園之川劇。此園有川劇老輩數人,為斯道典型。餘久欲一觀,而四年以來迄未竟往。今日興到,亦殊難得。悅來園之結構純係舊式,聽眾滿座,大約將二千人。餘二人以黑市買得第九排第十排入座牌子,每牌價五百元,亦不知定價究為若幹。
今夕之戲多為單篇劇,出出認真。所謂老輩,僅有賈培之一人登場,尚有二三人不知何故不上演。賈演《馬房放奎》,表現老仆之矛盾心理,老主人令渠殺奎,而小姐令渠放奎,唱做俱佳,處處是戲,盛名非虛傳也。此老年已六十六。
其他之戲曰《首陽山》(程嬰公孫杵臼謀易趙氏孤兒事),《三祭江》(孫夫人祭劉關張三人),《殺伯奢》(捉放曹),《幽閨記》,《秦雪梅》、《鳳儀亭》,皆不悉演者為誰。又有一出曰《巴九寨》,演袍哥一類人物巴九與同道論理,其說白幾全為江湖話,表出袍哥之思想與心理。若得其劇本而抄之,亦社會史料也。
川劇之表情動作,誇張程度較大。其曲調牌子,據說在各地戲劇中為最多。幫唱之法近於古劇之合唱,然與鑼鼓同為厭人聽聞。十時半散,步行而歸,尚不甚疲。
五日(星期日)晨至燕大,今日講座結業,到講員十餘人,聽眾百餘人。九時,餘致閉幕辭。繼對此講座作一檢討,大家發言。複由聽者提出問題,由講員分別答複。十二時散,與諸友聚食於北平飯店,複啜茗於公園,隨意閑談,至為舒適。三時半歸。
六日(星期一)作長書寄洗公彬然,久不寫信矣。改歐陽文彬之文,亦入“少年”者。續改小墨談黃金之文,至晚而止。
竟日伏案之生活間斷已久,今日恢複,亦覺心靜體閑。
七日(星期二)謝揚青代劼人來言,明日至其郊外居所宴敘,盤桓一天。
飯後,郭尼迪偕汪子美來。汪係漫畫家,最近將展覽其漫畫作品《幻想曲》。又有《朝華旬刊》之二君來。傍晚列山來,言其《民族周刊》將於十六日出版,囑餘為之相助。
重慶信來,言“中誌”九十一期中張友漁所作《收複東北》一文,在審查處被扣。張之一文極平穩,而竟被扣,聞之生氣。
晚報載美國炸日本,利用新武器原子彈,其威力勝過兩萬噸之炸藥雲。宋子文與新任外長王世傑再度赴蘇,與蘇商談,此是大可矚目之事。
八日(星期三)九時半,冒雨乘車至嘉樂紙廠,會謝揚青。開渠朝相繼至,四人同出發,以人力車至沙河堡。沙河堡在東門車站之東,離城殆五公裏。下車,循泥路前進,拄杖蹣跚,一步一滑,自遷入城中以來,久未嚐此風味矣。行約半小時,抵劼人之居。其居曰“菱寓”,以近旁之菱角堰得名。泥土為牆,厚約尺半,草結屋頂,有丈許高之統樓,冬暖夏涼。屋前雜植卉木果樹,蘋果累累,野趣盎然。
周太玄、翔鶴、鼎彝、白塵以次至,遂為閑談。午餐飲綿竹大曲。劼人家之肴饌夙有名,皆其夫人手治,所謂家常菜,成都精於此道者,各家有各家之風味,品目不多,材料亦尋常,而烹調得宜,色色可口。飯罷,吃樹頭新摘之蘋果,甘鮮無比。繼開文協常務理事會,決定數事。五時辭出,步行至車站,乘人力車而歸。竟日之敘,頗為酣暢,雖值大雨,亦複有趣。
原子彈之消息傳出,已轟動全世界。晚報載投於日本廣島者僅一枚,預料該城十二方哩內之卅萬居民將全數犧牲。如此慘酷之武器,將使其他戰術為無用,誰有此物,誰即勝利在握。又,破壞原子之方法應用於工業,可以解決動力供應問題,使工業起一大革命。此時會當不遠矣。
九日(星期四)晨大雨,庭中積水,漫上階沿。街上亦全街是水。
外賣號外,蘇聯對日宣戰,以今日為始。蘇外長莫洛托夫告日本駐蘇大使,蘇聯應盟國之請,為縮短戰爭,參加對日作戰。此事當決定於柏林三巨頭會議。日本當此,殆非投降不可,戰事年內結束之說該可實現矣。
作書複洗公、彬然、錫光,甚長。天氣潮濕,肝陽上升,飯後乃入睡。醒來見第二次號外,謂蘇聯已攻“滿洲國”,空軍襲擊某地。
水勢大漲,祠堂街一帶河水上岸,皆成水鄉。我店店堂中水且沒踝。本地人謂十年來僅見此大雨也。
傍晚佩弦來,少坐即去。燈下仍改文,九時睡。
十日(星期五)竟日改文,午後睡一時。傍晚,列山又來催作小說。餘此調不彈已久,一時實無以應之。
五時半,乘車至三益公茶館,會白塵翔鶴等。係前日約定,為鼎彝藥眠作餞。鼎彝將往三台,藥眠將往昆明,聚首甚歡,臨別不無悵惘。到者凡十人,共餐於四五六,閑談原子彈及蘇聯參戰。九時散。
到家未久,外傳日本投降,已於今晚發出廣播。既而報館發號外,各街燃放爆竹,呼聲盈路,亦有打鑼鼓遊行者。餘自問殊無多興奮。日本雖敗,而我國非即勝利。庶政皆不上軌道,從政者無求治之誠心,百端待理,而無術以應之,去長治久安,民生康樂,為期固甚遠也。所可欣慰者,日本飛揚跋扈,欺我太甚,而終見其崩滅耳。
今日報載謝六逸以心髒病逝世於貴陽。三十一年餘過貴陽,曾與重逢。相識已二十餘年,聞訊愴然。
十一日(星期六)發電致重慶,日本既表示投降,雜誌中有關“九一八”之文字,口氣皆須換過,請彬然注意。又寄信與彬然細說此事。續改小墨所作談敦煌之文。
日報送來,載日本投降係政府奉天皇之命,希望早複和平,免除慘殺,故願接受中美英蘇四國之最後通告雲。其手續係由中立國轉達盟國,盟國尚須協商,然後答複。
下午三時,應車廋舟之約,至其寓敘飲,座中多數為昨夕共談之友人。諸友聞昨夕之訊,類多不成安眠。思念已往,瞻望未來,憂思正多,歡欣尚遠,宜其如此。
五時散,坐車到祠堂街店中,與諸友為文銓作餞。文銓將運書往西安,兼往蘭州。九時散。
大雨之後,河水泛濫,井水渾濁,霍亂之勢複熾。全城死亡之數無統計,據傳說已可觀矣。
十二日(星期日)報載中美英蘇已表示接受日本之投降,唯謂天皇須受盟國駐日最高統帥之指揮雲。
改小墨記辛亥革命一文。此第四期之“少年”,小墨所作甚多,幾占其半數。
馮列山來,又催作文。飯後睡起,陳仲英來,談成都各書業同行間之小糾紛,言之不休,亙一點鍾有半。既而雪舟來。入晚,孟軺與趙隆勷來。時間不克由自己支配,客來閑談,即白白消耗,亦苦事也。
十三日(星期一)晨起趕作一隨筆,才逾千字,預備交馮列山。鼎彝來還書,即留其午飯。
飯後,列山來,言數日之間,人心大不安定。營投機生意者,因物價慘跌,惶惶不可終日,甚有損失至於破產,因而自殺者。與政界接近者,當此之際,皆思四出活動,謀得一新地位。以此之故,其籌備之周刊不克於十六日出版,隻得少緩些時。列山又謂安定若渠與餘者,實為難得。然渠亦將於日內往重慶,訂購外國之印機與紙張,預備在新加坡辦報。則真安定者,唯餘而已。
陳思苓來,談近研究墨子之思想淵源,頗有所得。冰洋偕一音樂教師侯君來,言現值勝利,集會之頃,大家思唱些什麼,而無可唱者,囑餘撰一歌詞,侯君願為作曲雲。餘念其歌甚不易作,答以未必有成雲。楷元來,拉餘編輯《新民報》日刊之副刊,餘辭焉。今日客又不少。
四國之複文交中立國後,日本尚無答複。以意度之,投降殆無可翻悔矣。
十四日(星期二)作書複洗公彬然,告洗公以馮列山或將往訪。
戴申甫來談,以其所見,推測原子彈之結構與力量。謂原子彈爆炸之時,其熱度幾與太陽相同,被炸之土地生機盡絕,同於沙漠。
飯後睡一時,起來作一詩,係孟軺所托。渠攜來一幅《雲山漁艇》,不知何人所作,上題柳子厚“漁翁夜傍西岩宿”一詩,囑餘題其上方。詩曰:“畫伯詩宗托意超,漁翁高致競抽毫。輕舟試撒江湖網,將歎生涯亦已勞。”
張西洛邀出茶敘,談其《星期快報》如何可以改進。餘略貢意見,亦無多把握。
回家,雪垠在。渠言今屆勝利之日,投機者有失望之感,喪利者有痛惜之感,而有心人則有沉重之感。以前種種蝓惰,皆可諉之抗戰時期,今戰事結束,更何所推托。其言甚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