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韓劉氏搶親救媳婦 飄零客批詩逢故人(2 / 3)

“你……是誰?”周鄉紳萬不料裏頭竟是個男人,見高士奇戴著銜金雀鏤花銀座頂子,地地道道的一個孝廉,不禁大吃一驚。

“你倒問我是誰!”高士奇眉頭一擰,說道,“我連怎麼回事也不曉得,還正想問你先生是誰呢!”

周鄉紳麵色蒼白,咬著牙冷笑一聲,打量著一臉莫名其妙的高士奇,說道:“好一個舉人,通同匪盜夜人民宅搶劫民女!功名、腦袋都不要了?”

“嗬!”高士奇脖子一伸,“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敢栽贓?”周鄉紳用手一指轎子問道:“我問你,這轎從哪兒來?”高士奇看了看那乘轎,紅氈帷子套起的轎身,黑油漆架子配著米黃轎杠,普普通通一乘暖轎,便拍拍胸脯答道:“你是審賊還是問話?爺懶得告訴你!你敢把爺怎麼樣?難道公車入京的舉人連這樣的破轎子都坐不得?”

這一說,周鄉紳倒真地犯了躊躇:聽口音這孝廉決非此地人,轎夫又都是邯鄲老杠房的,真的錯拿了一個會試舉人,這麻煩就惹得大了。周鄉紳想想無可奈何,兩腿一軟坐在椅上,鐵青著臉不吱聲。高士奇早瞧透了這個古板鄉紳是心粗氣浮的人,不由心中暗笑,口裏反硬挺起來,厲聲吩咐道:“轎夫們,不往北趕路了,起轎回邯鄲府!看哪個敢攔我?”說著撩起袍襟便要上轎,又回頭冷笑道:“縉紳老爺,識相點,陪我一同走走,別等官票來提!”

“哎哎……”周鄉紳頓時慌了,忙將高士奇一把扯住,憋了半日才幹笑道,“誤會……誤會了……下頭人不懂事,還以為轎裏坐著小女……讓足下受驚了。”

“我不管你的事,我得走了,”高士奇說道,“這事不能算了,令愛叫土匪搶跑了,你就該攔路行劫麼?”說著便又掙著要上轎。

那孺人卻頗明事理,見高士奇不依不饒,遂起身福了一福,說道:“奴才們無端驚了先生的駕,老婆子給您告個罪。您請坐,看茶!”

“不是這一說。”高士奇見對方軟下來,就坡打滾兒苦笑道,“我如何丟得起這個人呀!”

一句話提醒了周鄉紳,愈覺不能放走這個書生。周鄉紳是個有身份的人,萬一將這事張揚出去,可怎麼好,忙賠笑道:“方才老朽急中無禮,先生萬勿見怪……”一邊往中堂讓,一邊問道,“敢問先生貴姓,台甫?”

“高士奇,字澹人,號江村,錢塘人!”高士奇卻不買他的賬,“家雖清寒無百萬家資,卻品高行潔,族無犯法之男,家無再婚之女,怎麼?還要治我搶劫之罪!”

這些話在周鄉紳和孺人聽來,句句像刀子一樣。周鄉紳請高士奇上首坐了,忍受著百般挖苦,隻是低聲下氣讓酒:“請,請用酒,先用這些涼菜,一會兒就上熱的——我斟一杯先為你壓驚!”家下人眼瞧主子拿這書生沒辦法,覺著沒趣,早已散去了。

“不是學生孟浪,”高士奇飲至半酣,乜斜著眼笑道,“這事兒有礙——怎麼令愛好端端地就……”周鄉紳臉騰地紅到脖子根兒,撫膝長歎一聲沒說話。周孺人起身進屋取出一個包裹,就著桌子打開推在高士奇麵前,一色十個銀餅,二百兩足紋銀子,高士奇忙驚問道:“這是何意?”

“一點點意思。”孺人說道,“一來先生受了驚,拿去買點東西補補身子;二來我瞧著先生很有才氣,想請先生幫著打算一下。”高士奇心裏明白,所謂“幫”,就是封口不讓往外說,就憑孺人這點見識,比對麵這位撅著胡子的老爺子就聰明得多。他掂掇一下,把銀子一推,笑道:“你老太太放心,我怎會壞人家名聲?銀子我是承受不起,你隻說要商議什麼事吧!”

周孺人見高士奇半推半就收了銀子,才放了心,歎道:“說來也是冤孽,我這不成器的三丫頭,前年看廟會,不知怎的就和韓家那個孩子好上了。原也是不知道,後來眼看身子大了,逼著才說出來……”說著瞥了一眼丈夫,周鄉紳臉臊得像紅布一樣,恨不得有個地縫兒鑽進去。老太太接著道:“老頭子先說叫她死。你想,她有身子的人,一死就是兩個;叫她產吧,姑娘家生個孩子,老爺子氣也會氣死的;打胎呢,又遲了,依舊要出人命,想盡快嫁出去……”周鄉紳早捂住了臉帶著哭音說道:“你就少說一句罷!”孺人瞪了他一眼道:“這有什麼,現在不能拿高先生當外人,要不了日後更吃虧!”

孺人這樣以誠待人,高士奇想到自家處處欺詐,心裏一動,不覺有點慚愧,身子向前傾了傾,低聲道:“老夫人說到這裏,學生可要說你們一句了,這個姑娘嫁到別人家,合適麼?”老太太歎道:“我原也這麼說,老東西擰著脖子不肯嘛!”

“韓家那小子不是病了嘛!”周鄉紳頂了一句。

“那辰光還沒病到這份兒。”孺人擦了把淚,平靜地說道,“我家老頭子為人正派,隻是一個老古板。韓家是個外來戶,門頭兒底細弄不清,他兒子又病得不死不活,怎好把閨女送過去做望門寡?高先生啊,這件事真難為死我們了!”

高士奇的“氣”此時早已丟到爪哇國,聽了周孺人這番話,夾起海蜇來嚼得咯嘣咯嘣響,出了一陣子神,笑道:“這事辦到這份兒上,女兒另許人家,是斷斷不可的。你疼女兒,沒想她已有七八個月身孕,一過門就產,婆家豈肯容她,這一輩子甭想出頭了,那才叫活受罪呢!”周鄉紳粗聲粗氣地說道:“如今我也想通了,就要她嫁韓家,望門寡也是個體麵的媳婦,誰叫她自作自受來?”周孺人道:“你現在才想通,已經晚了,如今孩子已經被人搶走了。究竟是什麼人搶的呢?”高士奇假意勸道:“媽媽疼女兒,天下一理。不瞞你們說,小可便頗識醫道,高祖公便是李時珍的真傳弟子。告訴老太太一句話,天下隻有不可治之心,沒有不可醫之病。我揣度著這過節兒,令愛莫不是韓家搶回衝喜的,韓家公子的病興許從令愛身上而起——這麼著,我索性陪你們去韓家走一遭,一來探探風聲,是不是他家搶人了,二來給他家韓公子治病,若醫得好,就是你家乘龍快婿。這段醜事也就掩了過去,你看如何?——到時,你可少不得謝我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