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人先生真是快人快語!醫好韓春和,我再出三百兩謝銀!”周鄉紳聽了竟忍不住一笑。又複歎道,“其實我三個女兒,最疼的還是這個彩繡——但隻新許的王家,該怎麼辭了人家呢?”高士奇大笑道:“老先生忒是多慮了。昨夜的事鬧得四鄰都知道了,王家怕退親還來不及,還用你去辭!”
一場大搶親的鬧劇,就這麼收場了。眼見叢塚新蘚上綠,滏陽河水暖鴨鳧,杏開白蕊,柳綻鵝黃,已是康熙十八年二月。龍抬頭這天,黃粱夢大放社火,周圍數十裏善男信女不絕於路。高士奇卻盤算著進京的事了。他穿著竹青夾衫,也不係腰帶,一頭烏亮的頭發總成長辮直拖到腰間,瀟瀟灑灑、飄飄逸逸地在人堆裏鑽來鑽去。看一會兒百戲兒,瞧一會兒賣藥的,見戲台子上沒完沒了的隻是演《雲房十試洞賓》,覺得甚無聊賴,便來至仙夢堂後,在神道碑廊旁的大放生池邊邁方步兒看魚,尋思自己進京後的棋步兒該怎麼走。
“難哪!”他拍拍腦門子,心中暗道,“憑真本事、憑文章硬考,我用得著求誰?無奈明珠、索額圖這些當道大老爺都是棺材裏伸手,死要錢!周韓兩家給的這一千兩銀子,隻怕不夠塞他們牙縫兒!即使僥幸考上,頂多打點個知縣,定不住還是個縣丞,還不如我行醫賣字畫呢!”他搖頭苦笑了一下,見一池春水在風中蕩漾,隔岸杏花似雪、柳絲如雨,真是二月景致搖人心扉。正想構思佳句,因見廊下碑間粉壁上盡是題詩,便踅到前頭找小道士要了筆硯,一邊看,一邊走,見詩就批,卻顛來倒去一律隻三個字“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
待批至碑廊盡北之處,卻有兩首詩頗引人注意,一首寫的是:
煙波柳新意渺茫,回首模糊舊關鄉。
胭脂洗盡落鉛華,冠帶解去餐黃粱。
求仙難濟塵世苦,度人無須夭桃香。
最是不堪荒寒境,吟罷低眉繞彷徨。
接著又是一首七絕:
富貴榮華五十秋,縱然一夢也風流。
而今落拓邯鄲道,要與先生借枕頭。
下頭落款“錢塘陳潢”。墨汁淋漓,一筆極有風骨的顏體字煞是灑脫。高士奇偏著腦袋回想了一下,自己認識的人中並沒有一個叫“陳潢”的,正待提筆去批,後頭有人笑道:
“高江村,筆下留情!”
高士奇回頭看時,來人有二十六七歲,幹筋黑瘦,卻是雙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團花青綢長袍,兩腿分得開開的背手站著微笑。
“……哦……足下……哈,是陳天一嘛!”高士奇遲疑了一下,忽然認了出來,擲筆大笑道:“怎麼曬得這麼黑!陳潢是你的本名兒,到現在才想起來!怎麼,又讓令兄逼著進京取功名了?”陳潢笑道:“家兄如今也想開了,看來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輩子離不開河。立德立功都不成,隻好立言。我已考察完了南北運河,想再過幾日從娘子關入晉,到河曲鎮沿黃河南下,我的《河防述要》裏還缺些東西,比如要想治得黃河清,如何探本求源……”說到科考,陳潢大皺眉頭,說到他的著述,說到治河,這個黑瘦漢子卻眉開眼笑,滔滔不絕,“……出將入相,那是你江村兄這樣人物的事。我嘛,隻配做個水耗子。”高士奇笑嘻嘻地聽著,說道:“大禹事業功在千秋,我豈能小看了你?瞧這模樣,你要生當河伯、死為水神了。我從令兄處借讀過你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濟民治國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竅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發人所未見,精警之處也令人歎為觀止啊!”
陳潢仔細打量一眼高士奇,說道:“真不敢認你了,你這破落戶書生如今出落得這樣闊氣!”高士奇這才笑著把在韓劉氏家治病的事說了,卻回避了韓家搶親的一節,又問道:“瞧你的詩,又是‘舊關鄉’,又是‘落拓’、‘借枕頭’的,如今你遂了心願,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麼發牢騷?”陳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瞞江村兄,盤纏已盡路程尚遠,焉得不愁?”
“包在我身上!”高士奇無所謂地一笑,“腰裏沒銅就不敢橫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兒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莫名,不也從浙江來到這裏了?走!隨我到韓家去,讓他們騰間空房,你好好歇息,把考察文章也理理,養足精神我北你西,各幹各的——看看日頭把你曬成什麼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