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潢一邊跟著高士奇向外走,一邊笑道:“澹人兄性子一點沒改,有錢就花光,沒了再鑽營——你要當了宰相,天下可怎麼得了?”高士奇回頭看看,見一個女叫花子滿臉汙垢,一身臭味跟了出來,啐了一口說道:“去去!”陳潢卻從身上摸了十幾個銅子兒遞了過去。二人目光一碰,陳潢微微詫異地一怔,那女丐忙低頭掩一下衣襟去了。陳潢因問道:“這個女子是此地人麼?”
“誰知道她!”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沫,“是個啞巴!臭得邪乎,一點色相也沒——你問她做什麼?”
陳潢沉吟良久方道:“這人很像我三年前買的一個人——當時陝西王輔臣叛亂,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涇河,王輔臣軍中缺餉,從蒙古難民中掠來女子,裝進麻袋,二兩銀子一個。我身邊缺一個侍妾,就也挑了一個,卻是極標致的……”“標致!哈哈哈……”高士奇大笑道,“這樣的叫花子叫‘標致’,真個唐突西施,刻畫無鹽了——後來呢?”陳潢沉默了一下,說道:“買來當夜就逃走了,我也不曉得為什麼……也許嫌我長得醜?”
“你是著了魔了!”高士奇啞然失笑道,“管她那些賬做什麼?難得今日他鄉遇故知,今晚該高興痛飲一場了!”說著便扯了陳潢回到韓家,半個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麵,一直吃到黃昏。韓劉氏卻也甚愛陳潢為人忠厚爽朗,再三挽留。陳潢卻堅辭要回黃粱夢店裏收拾行李,自辭了去。
陳潢回了下處,酒沉了,再也睡不著,白日見到的女丐的影子總在眼前縈繞。聽著起了更,便披衣出來,對老板說“出去散散步”。此時星漢高遠、天街人靜,月亮線兒似的高懸中空,遠處滏陽河長久不息地發出微微嘯聲。他漫步踱至廟門口,忽然遲疑地停住了腳步:
“我這是想做什麼?這黑的天,去會一個年輕女叫花子……”
正待回步,卻見大廟前旗杆對麵戲台旁,傍水台階上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陳潢不禁詫異:這麼晚了又這麼冷,是誰在那邊?他向前湊了兩步,聽那人細聲吟道:
柳條金嫩不勝鴉,青粉牆東道韞家。
燕子不來春寂寞,小潭和風夢梨花。……
陳潢撫著廟前拂蕩的柳枝,不禁癡了,卻聽那人曼聲又吟:
鬆影侵壇琳觀靜,桃花流水石榭寒。
東風吹過雙蝴蝶,人倚危樓第幾欄?
屈曲闌幹月半窺,菱花香淡水漪漣。
宵來一夜昭君夢,付於斷亭頹垣邊。
此時已聽清是個女子在吟詩,估量身材,隱約是那女丐了。陳潢聽她詞調淒婉,暗暗思忖:其身世若無極深悲苦,其學識若無精深造詣,斷不能發此感歎。陳潢的心中升起一種說不清是憐憫、是愛慕的感情。想著,竟不自禁地大聲說道:“好!你不是啞子麼?竟能吟出如此清音妙語!”
那女子聽到人聲,機警地轉身一踅,向水榭子西邊大墳園子倏然而去,朦朧的月光下,纖細的身材更顯得飄忽不定。陳潢見她裝鬼,不禁暗笑,大踏步地跟了上去。那女子聽見他腳步橐橐跟了上來,越發走得迅疾,忽左忽右、忽隱忽現,在墳間荊叢中一閃,早沒了蹤影。
陳潢站住了腳步,左右審視周圍,此時流雲飛渡,月影慘淡,黑森森的鬆柏發出低沉的濤聲,白楊青楓樹葉子一片山響,活像一群人在暗中拍手歡笑。陳潢正沒理會處,乍然聽見身背後,“啾——”地一聲淒厲怪嘯。回頭一看,對麵一個女鬼,生絹抹額、披發飄飄、雙手高舉,臉上非但沒有血色,並連耳目口鼻一概不見,隻白森森的模糊一片!饒陳潢膽大如鬥,也覺身上毛發森森。但陳潢的膽量是自幼在險風惡浪中曆練而來,自十六歲開始獨自察考江源河道,在廢廟破觀、荒山野墳中過夜是常事,也曾幾次和裝鬼盜墓的賊人相遇。一陣慌亂過後,他很快就定下神來,點頭歎道:“你何必如此?我若沒膽子,就不敢追你——把臉上的白手帕取下來吧!”
“你是誰?”那女人問道,“為什麼追我?”
“你倒先問我!”陳潢笑道,“你是誰?是不是西域人,曾被王輔臣亂兵發賣過的?”
聽了這話,那女子默然無聲,慢慢取下臉上蒙的白絹。千真萬確,正是白天在黃粱夢鎮上討飯的女叫花子。此時近在咫尺,陳潢仔細打量,星光下雖看不分明,但她臉上已毫無泥垢,細長的脖項上是一張明潔端麗的麵孔,隻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一種似玫瑰非玫瑰、似香櫞非香櫞的處女氣息幽幽散發開來。她理了一下散發,沒有回答陳潢的問話,隻解嘲地笑笑,說道:“你真是勇敢的人,以前有幾個惡少年都被我嚇死了!”
“自然,你要防身護貞也隻得如此。”陳潢冷冷說道,“我隻不明白,當初我救出了你,你為什麼要逃?你是什麼身世?”
“你救了我,是為了讓我做你的妾室。我這樣的淪落乞丐,不敢高攀——”那女子慘然說道,“你今晚為什麼要來追我,是為了你的那幾兩贖身銀子嗎?”
陳潢明知她是說假話,卻不便再問下去了,搖了搖頭說道:“當初救你,也許為身邊有個女侍。你既然不願,我也就罷了,生扭的瓜不甜……我聽你吟詩,見你裝啞,已知你身世極為坎坷。既然有緣相識,我該問你一聲……”
“那麼你是……愛我了?”
陳潢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低聲說道:“別……別這樣說……”“你的眼睛很亮,”她語意雙關地說道,“我是西域人,你叫我阿秀好了。”陳潢四周看了看,說道:“我們邊走邊談吧——我終年察考河情,在黃河上遊見過不少西域女子,你身上這麼……香,想必是霍部回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