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陳潢侍妹秉燭達旦 阿秀認娘心墮情網(2 / 3)

霍部回民大約因水土關係,多有身帶異香的,阿秀在身上塗牛糞,就為的蓋住這香味。阿秀暗中一笑,說道:“我很香嗎?我的祖母、母親都是霍部的,我是土謝圖部蒙古人。”她和陳潢並肩慢慢走著,拂著道旁的草,娓娓地說著:“……和我的祖母、母親一樣,很愛潔淨,每隔十天不沐浴,就覺得活不下去,可每到早晨又得把自己弄髒——正巧今晚讓您碰上了……”

因在黃河上遊踏看水情,外域情形陳潢是知道的。紮薩克、車臣和土謝圖三個汗王共領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中年喪妻,又納一位福晉,天生麗質芳名四播,竟傳到了紮薩克汗耳中,這位酒糟鼻子的蒙古王爺原是色中餓鬼。竟自帶了幾百乘駱駝,包藏利兵,親往土謝圖部落來“賀喜”。在席前以擲杯為令,大打出手,逐走了土謝圖汗,搶走了福晉。陳潢想了想,問道:“阿秀,你為什麼淪落到了中原?你的父親呢?”

“不要向我提起這件事!”阿秀突然掩麵哭泣,大聲說道,“不要提起我可憐的父王!”說著,抑製不住似的向前衝出幾步。

“父王!”陳潢打了個寒噤,緊走幾步追了上去,站在這個突然成了“格格”的王女跟前,不知說什麼好了。阿秀向他敘述了她的父王被害的經過。

“紮薩克來我們草原,正巧葛爾丹汗的女兒鍾小珍也在,她看出了破綻……”阿秀仿佛不勝其寒地撫著肩頭,渾身都在顫抖,“半夜時候,小珍帶著她的仆從老胡闖進我的帳房,她的臉色慘白,搖醒了我,說,‘妹妹,快走,快走!草原上的惡狼來了,他們帶著刀劍和火藥。你的父王和豺狼在一起喝酒唱歌!’”

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我驚慌地爬起來,出了帳房。四周空曠的草原一片黑暗,隻有父親的大帳裏燈火通明,守衛大寨的武士一個也不見,都換上了陌生的紮薩克部的人,臂上紮著白毛巾……

“我命令我的女奴護送小珍立刻逃離這個是非之地,星夜回準葛爾求葛爾丹引兵來助。我自己帶了兩個武士衛兵,佩著長劍闖進父王的大帳,一把拖起正吃酒吃得高興的父王往外逃走。邪惡的紮薩克汗一見事情暴露,‘嘩’地掀了宴桌,拔刀在手大叫一聲‘還不動手!’”

“那是怎樣的情景!刀劍相接,火光和燭光亂搖狂舞,喊聲、殺聲、慘叫聲響成一片……”阿秀顫聲述說著那可怖的場麵,“趁雙方武士打成一團,我和父王悄悄溜出來,殺了兩個紮薩克武士,奪馬逃出大寨,到草原上燃起了狼煙烽火,請車臣汗出兵相助,召集本部落牧民反攻……哪裏會想到車臣汗和紮薩克汗事先商議好,一個占我的繼母,一個占我的草原!”

“在向甘陝三天三夜的大逃亡中,我和父王失散了。不久又傳來消息,說他死了……我獨自一人化裝成難民,想進關內求博格達大汗出兵,想不到又落到王輔臣的敗兵手中……”說到這裏,阿秀擦了一把眼淚,舉首望天默然不語。半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到了北京,又遇到葛爾丹的使臣……從北京我又逃到了這裏,做了乞丐!”

陳潢和阿秀邊走邊談,不覺已回到了黃粱夢鎮邊。陳潢不覺有些犯難了:再讓阿秀回去討飯斷然不可,一同到叢塚,又是夜半更深,孤男孤女,也不好。兩個人同時站住了。

“陳先生,”阿秀蹲身福了福,懶懶地說道,“請回步罷。我……要回廟裏了。今晚我真歡喜,能向人吐吐心裏話……我……會記住您的……”

陳潢有些悵然地看著阿秀的背影,沉吟片刻,突然叫道:“格——阿秀,請留步!”

阿秀在月光中轉過身來,襤褸的衣衫、烏黑的秀發在風中微微擺動,恰似一尊聖潔的玉美人,有點遲疑地問道:“先生還有話嗎?”

“您是一位尊貴的格格,”陳潢斟酌著字句說道,“您這樣隱名行乞,絕非久長之計,既不能光複舊業,又不合尊貴的身份。我如以路人待你,不是丈夫之舉——能否屈尊今晚與我同住一店,以兄妹相稱。明早我送您到叢塚,我的好朋友高士奇在那兒很得意,總能讓您先安下身來。”阿秀看過高士奇日間評批人家詩詞,不禁莞爾一笑,說道:“你說的那位高澹人?那是個輕薄人!”“回您的話,”陳潢恭敬地答道,“放蕩不拘形骸則有之,‘輕薄’二字似屬太苛。”

他的這種恭敬忽然使阿秀覺得有些隔膜,卻不知自己說出“格格”身份,已在二人中間樹了一道高牆。阿秀略想了想,一掠秀發笑道:“好吧,就依著你。”

店老板見陳潢半夜帶著個女人回來,提著燈覷視了半晌,卻沒認出就是鎮上的女叫花子,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正待要問,陳潢卻道:“這是我的堂妹,被人拐騙至此。我這次進京,家叔還特意關照尋訪她,不料今日竟遇上了,今晚隻好先住在這裏了。”

“啊,好、好!”店老板對這種事見得多了。客人出去打野雞、叫妓女是常有的,隻陳潢還要撇清稱“堂妹”,倒令人狐疑,一頭走一頭笑道:“既來了就是小人的財神。不過……現在尋個單間兒卻不好辦——怎好半夜把客人攆起來呢?您說是不,陳爺?”

“那……你說怎麼辦?”陳潢一時倒犯了難。

店老板猶未答話,阿秀卻道:“他是我哥哥,同住一室不妨的。”老板原意是多敲剝陳潢幾個錢,“攆”走別人,讓陳潢再賃一間房,聽阿秀說話,便道:“兄妹原不避嫌,隻二位是‘堂’兄妹,怕要招惹閑話的——我不說什麼,鎮上巡頭兒來查店,小的不好交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