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一個方麵闊口的官員搖著快步走來,穿著八蟒五爪袍、綴著白鷳補子,水晶頂戴,在天井裏打了馬蹄袖,叩了頭,報了職名。
“嗯。”明珠半仰在椅上,強忍了笑,雙手把玩著他的帖子,扯著官腔說道:“進來吧!你是捐的官?”
“是。”那官員斂容答道,“卑職康熙十四年捐的縣丞,漸次進為知府銜……哦,這次進京,家父命家兄帶了一方好硯,敬獻中堂,伏望哂納……”那官員一邊說,一邊從懷中取出四四方方一個紅續包兒呈上來。
明珠接過來,手被壓得往下一沉,心知必是黃金所鑄——卻並不急於打開來看。隻漫不經心將“硯”放在桌上,說道:“知府的出息已是很好的了,為什麼還要鑽刺門路?”“中堂明鑒:下官圖的是能光宗耀祖,為皇上出力!”明珠笑道:“你這人看來還伶俐。不過我看還得加上一句,也得在任上好生替百姓做點好事,補缺的事嘛,等吏部司官送上票擬後自然會有消息的。”
“謝中堂!”
明珠見他端杯呷茶,知道他要退下,便笑道:“你不要忙。我看你像是讀過點書的,為何取了這麼一個名字,這怎麼能進呈禦覽呢?”
“卑職排行屬‘球’字輩兒,因命中缺水,所以家祖特為起名‘球壬’。”徐球壬莫名其妙地說道,“不知為何不便呈交皇上?”
明珠聽了,方知他原叫“徐球壬”,但不知是誰在“球壬”二字上各添了一筆,變成了“毬毛”,當下也不便說破,隻笑了笑,問道:“這帖子,你是交給哪個書吏呈進來的?”
“不是書吏,”徐球壬忙躬身賠笑道,“是府上一位姓高的先生正好到書吏房,接了卑職的帖子……”
一切都明白了,又是這個高士奇在捉弄人!送走徐球壬,明珠不由一陣陣光火。什麼“羯鼓四撾”、什麼“高出杜上”,他竟是逢人就捉弄;必定是高士奇接了徐某的銀子,又恐自己心緒不好不肯接見,才弄出這個笑話兒來。想著,不由一陣寒森森的冷氣直襲明珠心頭。他倒不在乎自己挨罵,叫人心寒的是此人如此洞悉自己的脾氣,玩弄自己於股掌之上!想想此時也無良謀整治高士奇。明珠的眼神黯淡下來,一言不發將帖子撂在一邊,咬著牙自語道:“我偏不給姓徐的補缺,等著他咬你吧!”
高士奇卻不知道他離府這一天多發生了什麼變化。他在南西門花市支走徐乾學和性德是有緣故的。因為他見到芳蘭帶了個丫頭正到槐樹斜街白衣觀去燒香。大約家中生意好轉的緣故,芳蘭出落得越發水靈標致了。上身著一件盤蝴蝶結扣兒繡花水紅小襖,外套杏黃絲綿坎肩,下頭著的百褶裙子卻是蔥綠。高士奇眼巴巴瞧著小竹轎一悠一悠地過去,自己在後邊不遠不近地跟著,心裏暗忖:“論身份,當然不及陳天一那位;說到風流小巧,卻足強過一百倍!呸,什麼大家閨秀,國色天香,哪及得上這樣小家碧玉麼?”
眼見芳蘭在廟前旗杆旁下了轎,一主一仆在階前水盆裏盥了手,高士奇幾步搶過去,不等丫頭潑水,慌忙就著殘水也洗了手,卻似忘了帶手帕,紮煞著濕淋淋的手發怔。
“這不是高先生麼?”芳蘭一轉眼,見是高士奇,又驚又喜,忙蹲了個方福,抿嘴笑道,“您吉祥!這些日子不見,您比先前氣色好多了——梅香,把我的帕子拿給高先生擦手!”
這幾聲鶯語燕呢、嬌婉春啼,再加之笑靨如暈、流眄似波,幾乎酥倒了高士奇。他一邊打著主意,一邊慢慢擦著手問道:“你怎麼……也到了這裏?”因讀書人極少到觀音廟湊香火,這句話本該是芳蘭問的,高士奇搶先這麼問,倒把芳蘭問了個怔。眼見高士奇擦完了手,將帕兒抖抖,竟塞進自己袖子裏,芳蘭不禁騰地紅了臉,心頭突突亂跳,慢慢低下了頭,半晌沒言語。那梅香卻嘴快,在旁代答道:“劉掌櫃的把姑娘許了東門胡家,才過了聘就聽說胡家少爺得了癆病,催著姑娘過門衝喜……姑娘過來是給觀音菩薩還願的……”
高士奇聽到“許了胡家”,頭“嗡”地一響,後頭的話已一字不入,便是一桶冰雪水淋下,也沒有這般的冷。他打了個寒噤,半晌才回過神來,勉強笑道:“……那也是該當的。你們且去求佛,我到那邊隨喜。一會兒出來我還有話說……”
看著她們進了廟,高士奇在石階上坐下,抱膝仰臉想了半日,仍覺得事情棘手,妙計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