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大廊廟定情贈玉佩 宰相府調侃動聖聽(2 / 3)

“高先生,”康熙靜等明珠說完,開口笑道,“我們都是慕名而來,知道你是風流倜儻、不羈世俗的碩儒,特借明相一席酒,要聽聽先生清論雅音!”

高士奇身子一仰,笑道:“龍先生,說到‘學問’二字,徒增我之汗顏。三年前遊曆皖鄂,曾遇到一位掛單僧人,一夜抵足論文,才知道是做過當今天子師傅的伍次友先生,他稱我是皮裏陽秋君子;後來在杭州又遇彭孫遹、顧炎武二位征君,謬獎我是東方偷桃謫落仙才。承他們獎讚如此,我卻屢試不售,文不得匡國濟世,武不能縛雞捉狐,聖主難知於草野,權貴視我如芥豆,實在傷了他們知人之明。如今年過而立,一事無成,諸事早已淡了——功名二字,於我如浮雲耳!”說罷舉杯一傾而盡,吟道,“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來,請!”

康熙聽了一笑,也便飲了。索額圖諸人忙都陪飲一杯,卻對高士奇道:“高先生請!”康熙一生最敬重伍次友,聽高士奇說見過他,不禁一怔,說道:“見過伍先生,你的福緣就不小!如今你在明相府,既是宰相之師,又課讀二位公子,將來他們有所成就,怕不是你的功勞?”

“性德和揆敘都極聰明,我很喜歡。”高士奇笑謂明珠,“明相留意,讀朱子的書得小心,朱熹的文章有好的,也很有些如狗屁,不要叫他誆了……”

堂堂朱子竟如“狗屁”,想起高士奇給明珠窗課加的批語,康熙不禁莞爾。李光地道學先生、朱子門生,氣得漲紅了臉,矜持地放了箸,一傾身問道:“敢問朱子何以如‘狗屁’?晚生倒是聞所未聞。”

“馬肝有毒,不食馬肝謂為不知味也;朱子誤人,不聞狗屁謂為不知臭也!”高士奇冷笑道,“這有何疑惑之處:朱熹身為儒宗,當南宋亡國之時,無一善言救弱,無一善政禦強,是為大節不純。暗逼娼女汙人清白、虛稱偽病欺主,這就叫小節猥瑣!我輩讀書人,應崇孔孟,采聖道粹學施之當世,利國濟民,何必繞道兒學他的偽詐虛浮?”

康熙聽著,不禁皺了皺眉,他覺得高士奇的話有些偏激,但攻訐朱熹的事又明載於史,卻也無可駁詰。康熙正沉吟著,李光地冷笑著揶揄道:“高先生論學直宗孔孟,佩服!可謂:金匱萬千表——孔子曰、孟子曰!”【注釋1】

“先生是出對子來難我了。”高士奇知道是考核自己,機警地接過話,笑道,“好說——華兗百廿作,帝者師、王者師!”索額圖想想,做學問自己不是對手,因接著說道:“高先生才思真敏捷。前日在一處聽人家說了幾個謎語兒,竟尋思不來,你既誇口堪為帝者師、王者師,倒要請教。”高士奇噗嗤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擬帝王之師,聯句逼到這步兒也隻得敷衍。中堂既講到這裏,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複一月,兩月共半邊,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長流之川,六口共一室,兩口不團圓。”索額圖慢悠悠說道。眾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為之用,這是個‘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隻宜在下!”

“一!”高士奇應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李光地因見索額圖難不倒高士奇,插進來說道:“我也有一個——立不中門,行不履閾,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這個謎語帶雙關,旁敲側擊高士奇的學問不是正道,高士奇一聽就知道了,反唇相譏道:“這不是字,俗得很,是廟堂兩邊的哼哈二將——可對麼?”

眾人不禁哄堂喝彩,卻見高士奇笑問李光地道:“李先生看來是個無書不讀的,‘以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鉤、荊條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川,綸不絕、鉤不申、竿不撓——因水勢而施之。’請問,此文出於何書?”

這說的是治國哲理,當因勢而利導,則事半功倍,康熙聽得眼中放出光來。李光地卻騰地紅了臉,他自康熙九年入翰林院,會過多少名士,連陳夢雷那樣學富五車的大儒,也深仰他識窮文章,不想今日撞上高士奇,隨便引一段古文就難住了自己。想了半晌,李光地遲遲疑疑說道:“似乎是《莊子》?”高士奇卻笑著搖頭。

李光地被高士奇擠對得沒辦法,便想著挽回,因道:“這都是雕蟲小技。不才想請教高先生一篇時藝破題,題目是‘牛何之’三字,不知牛到何處去了?”康熙因先來時合府尋找高士奇,聽李光地這麼問,不禁哈哈大笑。

“李先生,”高士奇正容說道,“查《孟子》一書,言‘何之’者二處。一則曰‘牛何之’,一則曰‘先生何之’。‘先’者,牛之踢飛腳者也;‘生’者,牛之坐板凳者也——然則牛與先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話音剛落,早已是舉座喝彩。李光地聽著“踢飛腳”,“坐板凳”暗含譏刺,卻也無隙可覓,隻好幹笑著,心裏感到老大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