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威難測……”於成龍籲了一口氣,陰鬱地說道。
有時候一句話便像一道閘,可以關閉將要湧出的千言萬語。老太太似乎打了個寒顫,抖著手撫著磨得光滑的拐杖。母子沉默了許久許久,於母方道:
“我曉得難辦,所以特地趕來瞧瞧。天下事本就如逆水行舟,哪裏有容易的?明珠秉政這麼多年,又是國戚,皇上器重,臣下捧場,你不準備著破家滅門,就別幹這事。”
於成龍聽見“破家滅門”,心猛地向下一沉,正要回話,卻聽母親緩緩又道:“這不是女人管的事,本來我不想問你。不過前幾個月不少人來家,閑談起來我也驚心。清江城東柳家孝廉當日在南京貢院無故貼了卷子自盡了。因沒錢填送,逐出考場的就有好幾十!你如今是巡撫了,出門八抬大轎,進門一呼百諾,對這些事站在幹岸上瞧著他人溺水,你算是‘民之役’呢,還是‘民之主’?”
“是……”於成龍聽了母親的反詰,一時竟不知如何對答,隻好道:“母親訓誨的是。”“還有那個靳輔,我瞧著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於氏又道,“城東蔡家、劉家、黃家,原都是殷實戶,田被水淹了改做生意,如今田涸出來,就該歸還原主,又霸著屯田,又發賣,這是什麼道理?比如黃苦瓜,去年中秋去看我,他還是河工上的人,原本自己也有二十幾畝涸田,如今還得出錢來買。大戶人家小戶人家他河督府一鍋燴了!我壽日那天,靳輔打發那個姓陳的送了二百四十兩禮,我沒好話。我說:‘我於家一門清白,不花不幹淨的錢!靳輔一年隻一百多兩的俸,哪來這筆銀子給我?還不是克扣了河工的血汗?’——靳輔、明珠可不是一樣的東西?”
於成龍心裏陡地一動:若從靳輔霸占民田一萬餘頃的事起本彈劾,立時就是一場轟動朝野的大案!明珠一向以起用靳輔為得意,對靳輔、陳潢百般庇佑,這一來,豈不一網打盡了?他目光炯炯地聽著母親的話,頻頻點著頭。良久,忽然眼神黯淡下來,囁嚅著說道:“母親……這……這,恐怕要累及您老人家的……”
“什麼?”於老太太陡地睜開了雙目,兩個眸子全無視力,在燈下發出又白又亮的光,緊盯著於成龍厲聲說道,“你再說一遍叫我老婆子領教領教!”
“……”
“你懂得‘夫死從子’之義麼?”於母見他嚇得不敢言聲,放緩了口氣道,“你是嶽飛,我就是嶽飛之母;你是秦檜,我就是秦檜之母!這就是‘夫死從子’!你好生想想吧!”說罷,也不理會於成龍,叫過丫頭來,徑自扶著進內去了。
隔了一日正是五月初九,司禮監推算乃是祭祀孝陵的黃道吉日。聖旨下來,即著江蘇巡撫扈從前往。辰時正刻,於成龍奉旨如期到達行在。沿途早已是人山人海,一個個都急不可待地想瞻仰皇帝的風采。夾道兩邊的香燭一直排出東門,鞭炮聲、火藥味彌漫了全城。南京城自永樂靖難兵起,便成了明代的陪都。一十二個皇帝登極都要到孝陵參祭祖皇,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尚能憶起兒時見崇禎的故事兒。但自大清入關四十餘年,卻無緣再見這排場。於成龍滿腹心事趕到明故宮金水橋邊時,儀仗已經快過完,什麼龍旗、靜鞭、銀槍、黃傘恍恍惚惚從麵前閃過,他都不在意,心裏一直盤算著如何單獨見康熙一麵。正尋思間,猛聽身後一陣興奮地高呼:“萬歲!”於成龍抬頭看時果見康熙禦輦黃燦燦、亮閃閃迤邐近前。
這是一乘高丈五的金鑾禦轎,三十六個黃門太監抬著,湘簾高高卷起,中間穩穩坐著康熙皇帝,麵如冠玉,青髯微垂,著金龍褂戴緞台冠。明珠當前,索額圖、高士奇從後,此時到處都是鑼鼓鞭炮和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對麵說話也難得聽見。
康熙坐在轎中,看著官民如此擁戴歡躍,抬了抬手,忽然想到這是去孝陵致祭,該有莊重肅穆的儀容,便又放下了,隻含笑著向叩頭禮拜的人們點頭致意。
待車駕出城,立時又冷清下來,這裏金吾戒嚴,百姓們不能到此。禦道兩邊扯起不斷頭的明黃帷帳,直通孝陵神道。康熙放眼回顧,但見一抹疊翠的山巒下,石象、石獅、翁仲屹立在草樹叢中,滿崗的石榴、山茶閃爍著火焰一樣的紅光。這刹那間,康熙陡地想起伍次友講學時說過的“善於始者必慎其終,求其近者必追其遠”,其乃至理名言!自己十五歲親政,十九歲力排眾議,決策撤藩,不數年間“三藩”次第削平,台灣鄭氏卷圖來歸,可謂“善於始”了,但能否“慎終”,蕩平大漠南北,尚在不可知間。祖父曾以“七大恨”告天,對明朝本無親善可言,但今日要收攏漢家民心,求這個“近”,就不能不追奉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的亡靈。天地造化設置得如此之巧,真令人不可思議。康熙回過身來,正想問問所請的前明士紳故老是不是已在陵前等候,突然禮炮咚咚咚三聲巨響,震得滿山雀起雁飛,內務府將八百隻瑞鶴放出,騰空翩翩翱翔,司禮太監秦倉愛趨至轎前叩頭奏道:“萬歲,前頭就是孝陵,請駕臨側殿少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