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聽說轎到孝陵便命停轎。三十六名錦衣太監“噢——”地吆呼一聲,禦轎已是平穩著地。康熙沿氈階徐步下來,果見神道旁新修了一座歇山出簷的小殿,內裏床榻幾座俱全,南邊牆全用大玻璃鑲嵌,殿雖不大,卻十分軒敞明亮。康熙遂徐步入內,臨殿門坐了,此刻熏風撲懷,覺得十分適意。忽然聽見遠處悠悠鍾響,便笑道:“這裏有寺院嗎?兀坐幽山之下,靜聆禪房功課,不亦樂乎?”
“此地有靈穀寺,”魏東亭在階下躬身答道,“南京有名的古刹。”明珠小聲問魏東亭道:“這就是伍大哥坐化之地了?”魏東亭瞟了明珠一眼,伍次友在靈穀寺坐化,去年進京已稟明太皇太後,明珠當時也在跟前,太皇太後懿旨嚴厲,決不許泄露給皇帝和蘇麻喇姑,明珠此刻竟當著康熙露了出來,這是什麼意思?
魏東亭正發怔,康熙已是聽見,坐直了身子問道:“誰坐化了?”魏東亭忙道:“明珠說那片塔林是和尚坐化之地,沒說別的……”康熙冷笑一聲道:“你也學會欺君了?明珠,你方才說的什麼?”魏東亭見康熙認起真來,隻好跪了泣道:“奴才不敢撒謊;是伍次友先生於前年臘月在靈穀寺留偈坐化……遵老佛爺懿旨,怕主子知道了傷心,嚴命奴才不得奏聞……”
康熙聽了沒有吱聲,隻兩手有些發抖,失神地抱著茶杯望著遠處,仿佛目光要穿透那些連綿疊起、鬱鬱蔥蔥的崗巒,良久,方長長歎息一聲,又問:“他留的偈子說了什麼?”魏東亭沉吟了一下,輕聲吟道:
勘破鐵門檻,猶見鏡花燦。
而今西方去,焚此饅頭餡!
康熙聽著細細品量,因見高士奇在旁發怔,便道:“高士奇,據你看這偈子是什麼意思?”
“回皇上話,”高士奇雖滑稽詼諧,近年來閱事漸多,頗有收斂,且知康熙平生敬重伍次友,便不敢調侃,正容答道:“範成大所謂‘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鐵門檻者,即是生死大關;饅頭餡者,即伍先生成佛遺蛻;伍先生因見世間繁華燦爛,胸無牽掛,是以含笑撒手而去,真乃道德高深之士!”
“是啊……伍先生不是凡品,畢竟去了。但朕卻沒有了良師益友……”康熙喃喃說道,“……叫人查一查,伍先生家中還有什麼人,家境如何,若侄輩中有可為官的,著有司奏薦進來。”說完竟自起身沿道向孝陵走去。魏東亭忙高聲叫道:“聖上啟駕了,鼓樂侍候!”回頭埋怨明珠道:“明相,你是怎麼弄的,好端端的扯這些!”明珠聽了笑而不答。高士奇卻道:“既是祭陵嘛,總得有點眼淚,明相想得周到!”索額圖卻心中暗想,若論揣摩帝心,侍奉辦差,這明珠確有獨到之處。
康熙沿著鵝卵石鋪成的神道迤邐向北,愈走愈高,孝陵墓城已近在眼前。灰暗的大拜樓,恰如箭樓矗立山陵下,雉堞環抱的老城牆經數百年風雨,陰沉沉的斑駁陸離,此時路陰苔滑,白楊、青楓悲風颯然,在宮商韶樂聲中,數百名供奉低聲吟唱:
迎神雍平。乘時兮,極隆。造經綸兮,顯庸。總古今兮,一揆;貽大寶兮,微躬;仰徽猷兮,有嚴宮。儀群帝兮,後先;予稽首兮,下風……
低沉哀婉的歌聲使本來就心境不佳的康熙更生悲涼之情。此時於成龍、靳輔率南京各司衙門堂官和幾百紳耆都跪在大拜殿側侍候,見康熙滿麵戚容進來,心中都是一沉。
“大清天子康熙皇帝陛下駕到,謹致祭大明洪武皇帝!”司禮官見康熙進來,扯著嗓子高聲讚禮道。
“臣皇愛新覺羅玄燁,僅以不腆之儀,聊布微忱,叩祭大明太祖靈前!”康熙似乎平靜了一點,趨前一步,從司禮太監手中接過三炷藏香,就紅燭燃著了,畢恭畢敬地供上寫著朱元璋廟號的牌位前,後退兩步,小心地打下馬蹄袖,在明黃袱軟墩上跪了,輕叩三下頭,接連又是兩次——竟是行了三跪九叩的羅天大禮!
南京請來瞻仰大禮的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原在前明都做過官,對滿洲人入關“替明複仇”卻又鳩占鵲巢頗為耿耿於懷。今見當今皇帝千裏來朝,恭謹侍奉大明祖廟,以盛世英主竟對前朝開國祖帝行臣子大禮。想起天命無常,滄桑世變,故主於泉下享此蒸嚐亦聊可安慰,無不愴然涕下老淚縱橫。
顫聲讀了祭文,康熙將一樽清酒酹向靈前。仰臉看了看葬著朱元璋這座孤峰和剝落的墓城,一種孤寂淒冷的寂寞感突然又襲上心頭。原先許多想不明白的事,一下子豁然洞開。明太祖以皇覺寺一僧起於草萊,從龍諸臣不數年間被他屠得凋敝殆盡。康熙一直想不透,他沒來由為何如此狠毒殘忍。此時觸景動心,才曉得皇帝在世間沒有朋友,稱“孤”、道“寡”竟不是虛設之詞。他有意留下伍次友不做官,特旨許伍次友稱自己“龍兒”,原也有心留下這個布衣師友,不料也奄然物化,杳然而去。從此天上人間人琴渺茫,斯世斯人斯情斯景怎不令人傷感?想到悲處,康熙哪裏還忍得住?心中一陣酸熱,淚水走珠般滾落下來。眾耋老從何知他心情,心中也覺淒楚難忍,殿裏頓時一片唏噓之聲。
從大拜殿出來,日已午牌過後。陽光刺得人眼睛發花。康熙痛痛快快地灑了一陣淚,心緒安定了不少,一邊沿階徐步往下走,回顧索額圖道:“可歎哪!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不知後世哪個人也肯到朕靈前灑一掬清淚,朕也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