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敬孔子皇帝行大禮 聞噩耗蘇姑談遺恨(1 / 3)

康熙祭過孝陵,在南京玩得十分如意。什麼秦淮夜渡、桃葉臨流,莫愁湖、玄武湖、雞鳴寺、半山堂、燕子磯、白鷺洲、石頭城、清涼山,一日數處盡情遨遊,自登極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快樂。隻苦了魏東亭一家,傾其盡有地孝敬康熙,無晝無夜地忙成一團亂麻。不料第八日頭上,接到熊賜履轉來飛揚古的六百裏加急奏折,葛爾丹在喀爾喀集結兵力約三十萬,有向東蒙古蠢動之勢,隨折子寄來的,還有科爾沁王的折片,奏陳葛爾丹相約,於來春在烏蘭布通會兵南下。戶部、兵部調兵調糧的奏請送來老厚一疊,都鈐了皇太子的四寸寶璽,批著“事體重大,奏請皇上裁奪”的話。

接到這幾份急件,康熙心裏一陣緊張,一腔遊玩心思化作烏有。但同時又有些興奮:誘敵東來的計劃果然實現了!果真能在內蒙一舉聚殲葛爾丹主力,往後的事就好辦得多!想到此,立即傳旨命住在行宮的上書房大臣來魏府議事。

“萬歲爺,此次南巡之舉,天下真是翕然向化了!”明珠一進門便興高采烈地說,他胡子修得齊整,顯得容光煥發,“西藏的達賴喇嘛,青海的卓木回部、台吉,七八年不修臣道的外藩都用快馬遞來了賀表!”

“嗯,好,好!”康熙笑容可掬,順手接過明珠捧上的賀表節略單子,瞥了一眼,說道:“你畢竟辦事幹練,這筆字也看得過去了!”明珠忙笑道:“近朱者赤麼!奴才天天臨摹主子筆法,自然也有些進益。”康熙笑道:“書法講究神韻氣勢,意存中正,字才出神。這不是說嘴的事,你事事都能跟朕學麼?朕能明天文,知地理,算得出黃道赤道之差,懂音樂,通夷語,精演數學,你都能麼?怕你還得很學幾年才行呢!”說罷不禁大笑。

這樣的嚴重警告,康熙在談笑中道來,高士奇聽得脊骨發涼,明珠卻毫無知覺,賠笑躬身道:“那是當然!奴才壓根兒也不敢想事事學主子,奴才哪來那麼大的能耐?”此時氣氛十分活躍歡洽,康熙因道:“這些個假奉迎古已有之,朕才不上當呢!朕心裏高興的是,這麼多遺老都寫了稱頌祭孝陵的詩詞,這就難得。這些人不是出自真心,斷不肯輕易做這類文章。隻是怎麼沒見顧炎武的呢?”明珠忙道:“顧炎武和黃宗羲兩個人都沒有請來,因此沒有賀表、詩詞。”

“林子大了,什麼鳥全有。”索額圖這些日子顯得很精神,新修的八字髭須墨黑,揚著臉說道,“姓顧的姓黃的這麼不識抬舉!奴才這就發文浙江巡撫,叫他二人補做上來!”明珠卻笑道:“索三爺說的雖是,主子方才說要的是真心賓服,如今倒不必牛不喝水強按頭的為是。”

康熙點點頭,將手中單子輕輕放下,說道:“明珠說的很是,化人要靠德行,不能靠權力,不過朕不逼迫他們,還有一層意思。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即是當今首陽義士,始終如一忠於前明,這風範氣節難能可貴,朕其實憫其心敬其節!山野之中有這麼幾個人,朕看不但沒壞處,反而可以維持世風,為士人立表率,何必逼得人家走投無路?”這番話語重心長,顯然已經深思熟慮,眾人聽來好似噙了橄欖,愈咀嚼愈覺得回味無窮。高士奇心中卻似空白一片,他不是不懂康熙的意思,是覺得康熙的心思越來越深沉難測:若說心裏厭棄明珠,顏色上半點也看不出,既不查辦,又要秘密存檔,這是什麼意思?素知康熙憎惡錢謙益、洪承疇一幹降清明臣,卻又待洪若芷如此體恤!這個三十來歲的天子心裏到底想的什麼?正思量間,卻聽康熙似笑不笑地說道:“明珠,你不可因朕這話薄待了若芷,禍福、生死、榮辱存於朕之一念,朕自有朕的道理,你明白麼?”

“明白!”明珠忙答道,“奴才自當好生待她。”

“說軍事吧。”康熙抖了抖案上的折子,算是言歸正傳,“這些諒你們幾個都看過了,朕打算即刻回京料理,你們覺得怎麼樣?”

索額圖說道:“主子似乎不必急在這一時,葛爾丹至少明春冰化草肥時才敢來,哪裏一時就打來了?主子匆匆回京,反顯得事體緊急,又要引下頭小人們驚恐不安了。”明珠因道:“索額圖說的不錯,但這麼大的事擱在心裏,恐主子沒興致觀賞江南景致了,奴才這幾日看來,其實南京並無大意思。房是一樣的房,不過瓦簷不用泥封;牆是一樣的牆,不過粉白的居多。北方軍國大事壘如山積,似不宜在此聽歌看舞了……”話說得詼諧,臉色卻一本正經,眾人聽了,想笑又不敢笑。康熙笑道:“江南可看的東西畢竟不少,不過朕此時沒興致也是真的。”他斂起了笑容,聲音變得有些發顫,“當日朕是怎樣受他擠對來著?朕以天朝大君之尊,連一個外藩弱女子都護不住。朕等了他十幾年,他果然來了,他真的敢來!上天降朕以大任,安定西疆,滅此醜獠,朕豈敢違命!”他越說越激動,眼中閃著凜冽的目光,咬著牙,像從齒縫中迸出這幾句話來。

高士奇看他樣子,真怕他拔腳便走,那就立即要招南京士民不安,因緩了口氣,笑道:“奴才以為索額圖說的有理。從從容容談笑北歸最好,仍按原議,在南京再逗留三日,該見的人都見見,照樣去山東謁孔廟,拜先師。外鬆內緊,調度北方軍隊,糧餉。不知不覺的,大事也辦了,百姓也不會因此擾動不安,豈不兩全其美?”

康熙聽至此,已是恍然大悟:南巡一舉,本來是為粉飾太平而來,示天下以隆臻治化,安定江南士民之心,急匆匆地走了,老百姓能不猜疑?他原來恨不得一步跨回北京即刻著手調兵遣將禦駕親征,此時倒定住了神,很爽快地笑道:“好,就依你們!久聞孔尚任大名,他寫的《桃花扇》朕也看過腳本,這次闕裏拜孔廟,倒要見識一下這個人。”高士奇歪著頭想了想,說道:“皇上祭孔,與謁孝陵一樣,都是大事。熊賜履不在,不知儀注如何安排,求皇上示下,奴才即刻草詔命山東巡撫預備著。”康熙沉吟著說道:“孔子有素王之稱,是百代帝王之師。朕自然執學生之禮——不,執臣禮。依孝陵的例,行三跪九叩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