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一陣驚訝,說道:“據奴才所知,曆代帝王朝孔,從沒有行臣禮的。至多是二跪六叩,皇上是否……”
“這有什麼!”康熙一仰身子,冷然說道,“這是為江山社稷嘛!孟子雲社稷為重君為輕,昔日——”他突然打住不往下說。他原想說:昔日元世祖率兵闖入孔廟,是由於孔子講過“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無”的話,就扯弦張弓地射了老夫子一箭,惹得天下文人切齒扼腕。朕為什麼要學他呢?此時說出來卻覺得甚是不雅,康熙咽住了,隻道:“這樣我們索性慢一點,沿長江陸路向東,至瓜州渡上船罷。”說罷起身去了。這裏眾人又議定沿途警備關防行路駐節諸項事宜,由高士奇草詔發寄山東、安徽等省巡撫。
自從風聞葛爾丹準備東下,秀貴妃就急得失魂落魄似的,日日想,夜夜盼康熙早早回來。她是蒙古女子,自幼馬上營生,自從隨了康熙,在深宮中有多少悶殺人的規矩!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都有嬤嬤、宮人管教,竟如囚禁一般,她都忍了下來。與陳潢往事的回憶漸漸變得遙遠,但血海般的深仇卻在這無盡的寂寞中默默地增長,烈火般灼燒她的心。她變得越來越孤傲,什麼惠妃納蘭氏得了江南的蘇繡,榮妃馬佳氏的生日、貴妃鈕祜祿氏獻手錄金剛經得了太皇太後的賞賜等等,眾人都趕去賀喜應酬,她卻一慨懶得走動。隻有德妃烏雅氏也是蒙古人,雖性子早磨得沒了,倒深知她的心思,相互常常來往。
直到六月初七,聽說康熙車駕進城,阿秀的心緊張得怦怦直跳,盤算著見了康熙,怎樣才能說服他帶自己一起出征,這一路走又該循哪條路,該騎馬還是該坐車,一時想著拿住了葛爾丹,一忽兒又想到重會父兄、叔叔,又想萬一不帶自己去怎麼辦?把個阿秀折騰得一會兒血脈賁張,一會兒掉進冰窖裏似的。偏是康熙回來,接連幾天都不照麵,阿秀叫人尋來精奇嬤嬤問時,才曉得康熙這幾天都在見大臣,又因祭孔親題“萬世師表”四字頒布天下學宮。至於軍事上的事,卻一點風聲也沒有。
“那韓劉氏呢?”阿秀問道,“難道她也忙得不能來見我麼?”精奇嬤嬤卻甚機靈,忙笑道:“敢情貴主兒是盼著主子來?您是忘了,您已有幾個月的身孕,主子怎麼會翻您的牌子呢?聽說韓嬤嬤這回跟著主子南巡立了大功,給假在家,說不定還要封誥命,隻怕還得幾日才得回來呢。您放心,主子爺是怎樣疼您,不會不來的。”阿秀一腔心事叫這老婆子一口沒遮攔地說出來,騰的紅了臉,啐了一口,正要說話,廊下金籠子裏的鸚鵡忽然叫道:
“主子爺來了,主子爺來了!貴主兒接駕!”
阿秀抬眼看時,果見康熙穿著米色葛紗袍,外頭套了件石青葛紗褂,也不戴帽子,搖著大摺扇進來。阿秀心裏一酸,眼淚早淌出來,隻是皇家規矩錯不得,忙拭淚出來低頭跪了,小聲道:“奴婢阿秀給主子請安!”
“起來起來!”康熙熱得一頭是汗,一把挽起阿秀,“你這身子……往後免了這個禮兒,這屋裏也太熱,扇扇子也不相宜,該多拿點冰來,用花盆盛了放在屋角,涼浸浸的不好!”一邊說,一邊笑,回頭見精奇嬤嬤還跪在一邊,便道:“沒聽見朕說麼?去辦吧!”那嬤嬤方垂手退下。
康熙這才坐下細細打量阿秀,因見她鳳髻盤雲,珠光釵影,香腮微紅,低著頭隻是搓弄衣襟,不禁說道:“出落得越發標致了,你這身打扮,這身幽香,真叫人銷魂!——想朕了沒有?”說著挨近身來,撫著阿秀微微隆起的小腹,望著外頭火辣辣的陽光,就阿秀腮上親了一下,親昵地說道:“你要再生一個皇子,就是第十三個了!朕已替他想好了名字,叫胤祥,吉祥如意的祥,你中意不,嗯?”
阿秀偎依在康熙溫熱的懷裏,許久才點點頭嗯了一聲,心中不知是酸是甜,早已垂下淚來。康熙忙安慰道:“你別這樣。朕知道你在宮裏過不慣,慢慢日子久了就好了,如今正在熱河修行宮,到時候每逢夏天朕就帶你去,又涼快,離著蒙古又近,你想騎馬,想打獵什麼的,都成!”誰知不安慰還好,這些話說來阿秀聽得心裏越發不好過,竟抽抽噎噎地哭了。
“你是怎麼了?”康熙慢慢扳起阿秀淚光閃閃的臉,“身子不受用麼?”
“不是……”阿秀輕輕掙開了,說道,“主子西征,肯帶我去麼?”
原來為這個!康熙鬆開了阿秀,長長籲了一口氣,歎道:“若是去,怎麼會不帶你?隻是如今去不成啊!”看著阿秀詫異的目光,康熙徐徐說道,“這件事你也不用傷心,朕心裏自有主張。你也知道葛爾丹十分強悍,不能倉猝行事。老佛爺昨兒看了蘇麻喇姑,晚膳也沒好生用,太醫說是停了食不得克化,朕得去瞧瞧。蘇麻喇姑這次犯病來勢不輕,你們相好一場,也該去探望探望。唉,回北京這幾日過得真不順當,宮裏宮外七事八事,朕心裏也煩哪……”說罷,又叮囑了許多話方起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