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麻喇姑生病的事阿秀昨天已聽說了,因她懷有身孕,太皇太後命人傳話過來,說病得不相幹,怕病人房裏不幹淨,衝撞了胎氣,因命懷孕的阿秀和定妃萬琉哈氏都不必過去。如今聽康熙口氣,竟是病得不輕。阿秀送走康熙,即刻命人備轎去看望蘇麻喇姑。剛過儲秀宮垂花門,見高士奇迎麵走來,便住轎問道:“你是給大師瞧病去了?到底病得怎樣?”
“是貴主兒啊!”高士奇打了個千兒請了安,皺眉沉吟道,“我原是奉旨進來給老佛爺看脈的,倒不想蘇大師一病至此,看來……”話到此處打住,他本想說看來有人將伍次友去世的消息泄露出去;想想並無憑據,便咽住了,隻說:“我當初說過大師乃是燈幹油盡之症,看來時候到了!這不是人力能為的,也隻好是這樣兒了。”阿秀點點頭,又問:“瞧過老佛爺了?”“還沒呢,”高士奇答道,“我奉旨去齋戒宮,那裏人說老佛爺回了慈寧宮,就又趕回來。”
阿秀看看左右無人,囁嚅了一下方道:“這次隨駕南巡,走的水路還是旱路,河工聽說修得不錯?”高士奇一聽便知這是問陳潢,他不敢沿著這個話題多說,因笑道:“河工修得很好,都是靳輔用人得當,一個保本上來,不少人要升官呢!——貴主兒是去看蘇大師麼?惠主兒和宜主兒、良主兒,都在那兒呢!”因見阿秀無話,垂手一禮自去了。
阿秀進了鍾粹宮小佛堂,恰逢惠妃納蘭氏和宜妃郭絡羅氏、良妃衛氏從裏頭辭出來,四個人便都窩著花盆底見禮。良妃衛氏是罪奴出身,身份微賤,見人極少說話,向阿秀行了禮便默默退至一邊,郭絡羅氏卻是正黃旗旗主格格,身份高貴,入宮六年連生三子,不大搭理人,隻幹笑一聲,揚著臉風擺楊柳般去了。隻惠妃和哥哥明珠一樣玲瓏剔透,含笑過來妹妹長妹妹短拉著手說了好一陣淡話,才和良妃一路去了。阿秀知道宜妃和納蘭氏過從密切,雖一冷一熱,骨子裏都瞧不起她這沒娘家的格格。但這兩個人,一個是滿洲鐵帽子王的嬌女,一個是顯赫的輔政大臣的堂妹,明知是招惹不起,心裏雖寒,麵上卻不敢帶出來,在日頭下怔了好一會兒才自挑簾進了佛堂。
蘇麻喇姑半躺在榻上,蓬鬆的蒼發隻鬆鬆挽了一下,從玄色大迎枕上直垂下來,大熱的天,蓋著夾被,仍仿佛不勝其寒似的瑟瑟發抖。但精神看上去還好,蒼白的麵孔雖然毫無血色,臉上仍帶著微笑,見阿秀進來,忽閃著明亮的眼睛,氣息微弱地說道:“坐吧,挨著我近點,好說話。”阿秀聽著這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不禁打了個寒顫,挨著蘇麻喇姑坐了,溫聲說道:“大師到底怎麼樣?好歹也體恤著點自己……”說著便覺眼眶兒發潮。
“好妹妹,”蘇麻喇姑伸出手來,撫著阿秀的背,眼睛望著佛堂頂的藻井說道,“大限到了,怕是挨不了幾日,多謝你惦記著還來看我……”
阿秀拭淚替她掖掖被角,說道:“別這樣說,這隻是一時之災,高士奇說不相幹。災星過後,你還去我那講佛經,我愛聽著呢!”蘇麻喇姑歎息一聲,說道:“我一生造孽太多,薄命是自找的。這十幾年反躬自省,才知道我本就不該來這人間,更不合做了滿人進宮。如今歸真返璞,這個話竟隻能對你和四格格講講!”
“嗯,我聽著哩……”阿秀哽咽著道,“你得把心放寬些,這病不就是咳嗽麼?真的是不要緊的。”
蘇麻喇姑搖搖頭,緩緩說道:“有一句話我得告訴你,你初入宮,我曾勸主子放你出去,如今你既然有了……這話隻當罷論。隻是你得留心,這裏頭十幾個嬪妃,好心的少。有的明麵兒上好,心裏使勁,有的不哼不哈,獨自打主意,都在替自己兒子作打算——你明白麼?入宮已是進了牢坑,你若生了兒子,跟著鬧起家務,像你這樣勢單力薄的,隻能當餡兒叫人吃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好歹記著,安分躲在一邊是上策……”說著,突然“吭吭”地咳嗽起來,將一口帶著血的痰吐在了漱盂裏,阿秀忙替她收拾著,抽泣道:“大師……別說了,我已經明白了。平日你雖不說,我知道你心裏待我好,我也是苦命人,我知道你的心!”“我六歲就進了宮,知道這裏是怎麼回事,下一輩子不再來了。”蘇麻喇姑說著,閉目養了半日神,忽然睜開眼說道:“有一次我到翊坤宮,聽你彈箜篌,真好聽,就像回了老家。我家不知在滿洲什麼地方,反正離著草原不遠,你彈得真好……可惜我這裏沒有箜篌……”
阿秀聽她這樣說,心都要碎了,因見櫥上放著古琴,便起身取下來,拂了浮塵,見那君弦中間斷了,拳曲著,心裏一動,想起自己扯斷了弦的箜篌。一邊按弦,一邊含淚笑道:“大師既喜歡聽,我就給你奏一曲。”她調了調宮商,輕輕一抹,右手高挑,清泠的琴聲叮叮咚咚破空而出,卻不是什麼《平沙落雁》、《夜深沉》,卻是數年前在叢塚彈過的《奈何橋》。隻口中不敢吟誦詞句,心領意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