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地卻不過,隻好紅著臉起身一揖,說道:“不好掃了大家的興,隻得獻醜了,唱不好不許怪!”說罷,便清嗓子。他一向端莊嚴肅,不苟言笑,見他這樣,正廳的人都放了箸靜聽,李光地隻好唱道:
那得個清靜堂前不卷簾,看不厭奇花異草景幽然。花前月下獨留連,待要見你,又怕你信口來胡言。把一卷書,點一爐煙,心隻願閑來窗下理琴弦,半心慕的是蓬萊神仙……
他雖唱得認真,無奈嗓子不湊趣兒,福建人官話又別扭又古怪,眾人聽著無不大笑。高士奇因道:“李安溪果然手段不凡,倒撩得老高心癢癢,不等你來催,我也敷衍個曲兒!”便接著唱道:
一枝繡球花兒水靈兒鮮,惹的蜂也舞,蝶翩躚,撲扇著翅膀攪成一團。名關利闕掛了絲鞭,左一纏,右一纏,恐怕你李光地尋個來閑,休恁地正正經經如坐五鹿宴,心裏罵:與你老高的相幹……
未唱完,已是笑倒了眾人。索額圖忍不住噗的一口噴了酒,指著高士奇,笑不成聲地說道:“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二年不聽你罵人了,今兒莫非噇醉了黃湯?”明珠極聰明的人,聽著二人像是做曲兒互相挖苦揶揄,忙把酒來勸,那邊查慎行以箸當節,已是有板又眼地吟唱起來:
莫對著鴛鴦寶鏡愁華發,休隻要春窗夜夜剔燈花。因甚舉杯,因甚到天涯,因甚的黃菊開盡,隻是不還家?
“何必還家呢?”徐乾學因聽查慎行發牢騷,知道他有酒了,他常在明珠門下走動,不能不維持一下,因笑道:“你還不得意麼?聖上親賜尊號‘煙波釣徒’,又選在詞館當學士,這個清福誰比得了?比起你的同年,他們都還窩在那兒做中書,幫人家抄抄畫畫,什麼意思呢?”
他本來一片好意勸慰,不料旁邊坐的工部尚書金獻廷卻是中書出身,聽得不受用,因笑道:“老徐,你是狀元,咱老弟服你學問。前兒衙裏遭了回祿,燒掉了儀門,我帶人查看修複,恰翰林院李文漢來,說了個對子,竟沒人對出來,你能麼?”說著,仰臉看著徐乾學,念道:
水部失火,金司空大興土木
唱曲子引出做對子,而且出題五行俱全,在座的無不是此中高手,不禁興味盎然,連熊賜履、高士奇和李光地也皺起眉頭挽首思忖。查慎行此刻酒醒,聽金獻廷說的這個上聯著實難為人,也自鎖眉沉吟。高士奇眼波掃處,見廳角坐著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微笑不語,曉得他已有了,便踱過去問道:“足下看來已是胸有成竹,何不說出來奇文共賞呢?”明珠見高士奇不認識,忙過來介紹道:“這位叫張廷玉,是大學士張羅鬆公的長公子,前年進的翰林院。”
“對是有的,”張廷玉少年儒雅,氣質蘊藉,一身灰布袍洗得幹幹淨淨,見名重一時的高士奇紆尊請教,忙起身一揖,說道:“隻是必得請在座做過中書的諸位大人見諒,我才敢說。”大家早就等得發急,早有幾個人笑道:“臨文不諱,你隻管說,我們不怪不怪!”張廷玉靦腆地抿嘴一笑,方道:
北人相南,中書君什麼東西
眾人又複大笑,於是安座吃酒說笑,都誇張廷玉不愧書香子弟,果然才思敏捷。一時,管家進來稟道:“明相,都察院禦史郭琇大老爺來賀壽!”“快請!”明珠越發歡喜,一邊說一邊離座相迎。郭琇此刻已穿著簇新的神羊補子搖擺而入,大帽子頂上藍寶石晶瑩閃光,顯得十分精神。
這個從不赴宴的人一出現,立刻引起滿屋滿院官員的注目,連索額圖、高士奇也都一怔,站起身來。
“明相,恭喜五十大壽!”郭琇昂然入內,拱手一揖到地,說道,“郭某來遲不敬,望乞恕罪!”
明珠見他不陰不陽,不卑不亢,不知是個什麼來頭,心下掂掇著,將腰一哈還禮,笑道:“哪裏敢當?快請入座,大家此刻在會文作樂呢!”
“那更好了,”郭琇睨視一眼眾人,從袖中抽出幾張紙,展開了,笑道:“我也是會文來的,君子愛人以德,我的文章不拍馬屁,明相休怪!”輕咳一聲,念道:
郭琇奏請拿問明珠貪賄壞法結黨營私蠱國病民折
臣郭琇跪奏:查我朝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明珠,自康熙十四年入閣參讚朝務,屢蒙聖恩,委以不次之任,寄以彌高之望,本應勤慎恭肅,儉德愛民,忠誠事主,以圖仰報萬一。該員……
原來竟是參劾明珠的彈章!所有的人都驚得呆若木雞,愣在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