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像挨了一悶棍,即刻麵色灰敗,冷汗淋漓,但他畢竟閱曆廣,見得多了,居然咬牙挺住,沒有一下子跌坐回去,隻用一隻手扶著桌麵,竭力鎮定著狂跳的心。漸漸地,他冷靜了下來,在郭琇抑揚頓挫的朗誦聲中,回頭看了看首座上的幾個大臣。
索額圖也被郭琇的突然襲擊嚇呆了,郭琇初進來寒暄時掛在臉上的笑容還凝固著沒有消失。彈劾明珠是他巴不得的事,過去曾幾次試探著和郭琇談,郭琇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不知為什麼突如其來弄了這一手?而且今日在這個場合,又該怎樣維持呢?高士奇心裏卻想,郭琇此舉來頭不小,如無後援,他怎敢豁出命來連一點後路都不留?想到自己還保藏著於成龍的密折,印證郭琇的奏折,恍然之間已經明白,但不知康熙何以連自己也蒙在鼓裏,心中不禁七上八下,摸不清這個擰勁兒的禦史會不會連自己也一鍋燴了?正想著,郭琇詞氣一變,念道:
……非但明珠一己也,其黨羽高士奇、餘國柱、王鴻緒之流,一經援引,表裏為奸。高士奇出身微賤,其始徒步來京,窮途末路潦倒不堪。皇上因其字學頗工,不拘一格,令入南書房供奉,而士奇遂肆無忌憚,日思結納,諂附大臣,攬事招權以圖分肥。僅受督、撫、藩、臬、道、府、州、縣及其內廷大小卿員之賄銀,即有成千累萬。以一文不名之窮儒,忽為數百萬之富翁,試問金從何來?此明珠之罪七也……總之,明珠、高士奇等,豺狼其性、蛇蠍其心、鬼蜮其形。畏勢者既觀望而不敢言,趨勢者複擁戴而不肯言。臣若不言,有負聖恩。故不避嫌怨,請立賜罷斥,明正典刑,則天下幸甚!
高士奇的心猛地一縮,到底還是饒不過我去!他的臉色立時也蒼白如紙,心裏卻明白,得學明珠的宰相器量,當著上千的人倒了架子,立時就會招來一窩蜂的彈劾奏章,那就完了!急切中,他偷眼望了望熊賜履,見熊賜履也是一臉茫然,兩隻手都緊張地攥著,心下不免狐疑:難道真是郭琇不滿明珠於太皇太後病中操辦大壽,獨自發難唱這出戲麼?
這場戲確是熊賜履安排的,他安排的是他的門生禦史白明經,沒想到白明經臨場下了軟蛋。倒自動跳出了一個郭琇,不按章法,連高士奇也裹了進來,而且煌煌宣言,請旨“立賜罷斥,明正典刑”!鬧到如此地步,皇上會怎麼想呢?
眾人各懷鬼胎胡亂思量,郭琇朗朗數千言的彈章已經讀完,將折子一合,笑道:“郭某方才已經說過,君子愛人以德。不知明相此刻怎樣想?”
“我佩服你的好膽量,真正大丈夫氣概。”明珠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他的臉仍很蒼白,手卻不顫抖了,回身斟了一杯酒,微笑道,“敬請滿飲此杯?”高士奇也自斟了酒,起身一擎說道:“妙哉斯文,《漢書》可以下酒,我奉陪一杯!”
“郭琇本來膽量不小!”郭琇眯著眼似笑不笑地舉杯聞了聞,和高士奇酒杯“咣”地一碰,隨手一摔,早摔得粉碎!哂道,“果然好酒,隻是民間膏血,未免帶點血腥味!”雙手一拱道,“郭琇無禮!”徑自從目瞪口呆的人群中揚長而去。
壽酒是吃不成了,上千的客人都被郭琇此舉嚇得手足無措。郭琇去了好久,大家才從驚怔中醒過來,有的過來寬慰明珠,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議,起身紛紛告辭。索額圖等幾個上書房大臣也如坐針氈。熊賜履勉強笑道:“與其坐在這裏心神不定地吃苦酒,還不如進裏頭,聽聽皇上的聖意。明賢弟,你保重,要拿穩了。回頭真有事,我們自然要說話的。”
“保重?”明珠突然失神地狂笑道,“受此奇恥大辱,我生死已置之度外,還保重個什麼?走,我和你們一起麵聖,領罪!”
四個人至西華門,恰逢素倫站值,遞牌子進去,不一時就有旨:“明珠事假三日,回去好生歇息著,其餘三人進來。”
明珠立在西華門外,眼看著三人迤邐而入,一霎間,他領受到了咫尺之間如隔山河和天威不測這兩層含意,平日見康熙有時多達三四次,忙極了時就在大內度宿,遞牌子不過是例行手續,一聲旨意,說不能見就不能見,也許從此永不能見,這多麼可怕!一陣秋風過來,吹得西華門外枯草寒樹亂響,金黃的、燦紅的楊樹葉子紛紛落下。明珠突然一陣寒意,低頭看時,自己原來忘了神,連朝衣冠帶也沒穿戴,真要進去了那才叫荒唐呢!一時間,他的心裏空白一片,什麼事也想不成,連轎也忘了叫,一腳高一腳低像踩在棉花垛上似的踽踽獨行回到府邸。
家裏變得像古廟一樣荒寂,幾十個長隨苦著臉默不言聲地收拾著殘席。夫人帶著一大群姬妾守在後堂,一個個心神恍惚,呆著臉想心事,見明珠回來,忙都站起身來,卻都無話可說。明珠振作了一下,忽然想到這樣無異於坐守待斃,因道:“用不著一個個死了老子娘似的,我未必就叫郭琇治倒了!現在不能坐著,夫人進宮去見咱們家娘娘,若能見老佛爺一麵更好。揆敘和性德也該去和朋友們見見,像徐乾學他們。隻記住一條,無論見誰,不能罵郭琇一個字兒,隻說我這些年做事不謹,不免得罪人,如今上了歲數想起來就懊悔不迭,也該到泉林中去享清閑了——懂麼?”
“徐乾學那裏免了吧?”八姨太太素日是極能幹會說的,聽明珠吩咐下來,便道:“真不是個玩藝兒!上千的客,隻他一個跑到賬房,說叫把他禮單上的名字勾掉。素日老爺怎樣待他,竟是個沒良心的王八羔子!”
明珠額上青筋急速暴了兩暴,卻沒發火,頹然向椅上一坐,招手兒叫過若芷,歎道:“從前隻說洪經略如何如何,不想我明珠也是如此!隻可憐了孩子你,竄來竄去跳不出苦命。你放寬了心,如今聖上沒旨意,興許是不知道。真的有事,我必另具折子,不叫你跟著我明家吃掛落……”說至此,心一酸淚已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