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國維四十多歲,紫棠色臉,絡腮胡子剃得溜淨兒,兩隻眼睛黑如點漆,不怒亦威。見索額圖讓得殷勤,眾人方斜簽著身子坐下。佟國維替索額圖倒了門杯,把粗黑油亮的辮子輕輕甩到腦後,方撩袍端端正正坐下,說道:“方才靳輔來過了,我很替他難過,辛苦這些年落了這個下場,還要替旁人操心。前日吏部提奏,要他去貴州任巡撫,索相得便兒跟聖上說說,讓他去得了。”
“就是這個話。”索額圖夾了一口菜慢慢嚼著,沉吟道,“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靳輔未必領這個情。若實在不願意,我們也不要勉強。戶部漢尚書還有一個缺,請旨讓他補進去,他還不算外行——話說到這兒,我順便問一下,耿索圖兵部尚書做得蠻好的,怎麼又換了謝倡義?這些時我不在家,人都被換得差不多,我都不認識了。”
佟國維望著索額圖沒言語。幾個門客見東家和客人冷了場,忙過來勸酒夾菜。佟國維想定了,方說道:“謝倡義在圖海和周培公營裏呆過,懂軍務。耿索圖撤差我沒說話,是皇上的主意,叫他和家兄國綱都到飛揚古部曆練。”索額圖替佟國維斟了一杯酒,自己慢慢吃著,說道:“那是不同的。耿索圖是兵部尚書,無罪降調,沒有這個例嘛。這件事今日在欽安殿我奏了皇上,還是要調回來。我來這裏給你們打個招呼,咱們同在機樞,我辦了事不告訴你不好。”佟國維這才知道索額圖來訪的真意,心裏冷笑,口中卻道:“六部裏換了人,索相不要介意。都是言官彈劾了,按聖上意思辦的,我不過奉旨辦差而已。有些人不換也不行,比如說徐乾學,平日伸著舌頭溜溝子舔明珠的屁股,一翻臉就落井下石,是他娘的什麼玩藝兒?我就不能叫他再做翰林院的祭酒!”
“言官隻知道沽名釣譽,他們懂個屁!”索額圖心裏上了火,臉上卻仍在笑,“查慎行一個狂放書生,不就是國喪間唱了兩句長生殿麼?下到獄裏折騰得死去活來,也不怕後世說我們不珍惜人才!這事我奏明了聖上,聖上叫放人。我送他盤纏,到南京養起來,國家升平時,包容幾個呆書生怕什麼?”
佟國維不動聲色地聽著,良久,突然噗嗤一笑,說道:“索相似是憋了一肚皮火,到我這裏發泄來了。不說這些了。今夜不能聽曲子,您剛從尼布楚回來,大夥都想知道和議談得怎樣,若不妨事,您就說說如何?”索額圖也覺自己失態,當著眾人發這些牢騷頗失相臣身份,也笑道:“就是,我今天不知怎麼了,盡說這些不高興的話!來來來,大家飲酒,過咱們的元宵節!”眾清客聽這二位宰輔意見相左,含骨頭帶刺地你一言我一語,早都捏著一把冷汗,巴不得有這一聲兒,忙都起身把盞,從中插科打諢,一時氣氛方緩和了。
“羅刹國進場議和,是帶著手雷的。”索額圖三杯酒下肚,臉上泛起紅光,尼布楚一行,是他一生辦得最得意的差使,因此說得嘴響,正要細說,忽見養心殿內侍何柱兒進來,便問道:“你來做什麼?”索額圖現兼著內務府大臣、領侍衛內大臣,何柱兒見是他,忙斂容收笑,打了千兒回道:“原來索中堂也在這,省了奴才再往玉皇廟街跑。主子傳話,叫中堂和佟相這會子就遞牌子進去呢!”
派人分頭傳叫大臣們,康熙便啟駕翊坤宮,精奇嬤嬤韓劉氏見是康熙進來,忙挑燈在前引路,高聲道:“貴主兒,萬歲爺來了!”
阿秀正在燈下逗著兒子胤祥嬉笑。自康熙二十八年十月初一,滿五歲的胤祥便被內務府抱走,進毓慶宮跟著皇太子聽湯斌講學,除朔望之日,母子不得會麵。今年正月康熙不知怎的發了善心,命各皇子停書半月與母親團聚,這在宮中已是浩蕩皇恩了。自從邯鄲與陳潢琴斷音絕,對男女情愛,阿秀看得極淡,一心一意隻想著能廝守著自己的兒子,有朝一日能回家鄉看看。明珠的事出來後,宮裏人言紛紛,惠妃納蘭氏自然被掃了臉,待阿秀親熱了許多。她看過阿秀剛出去,康熙後腳就到了。阿秀聽韓劉氏報說,忙扯了胤祥出來,跪在殿門口,輕聲說道:“奴婢章佳氏叩見主子!”
“起來吧!”康熙笑著撫摸胤祥的小辮兒,一邊說一邊就進了殿內,“幾個月沒翻你的牌子,一則你身子不好,二則朕也實在太忙——朕今晚還要見大臣,這會兒是空兒,特來瞧瞧。這回不比康熙二十三年,真的要和葛爾丹決戰一場,朕不食言,要禦駕親征烏蘭布通!可趁了你的心願了!”
阿秀捧著茶奉上來,聽見這話,手一抖,熱茶濺了一桌子,目光霍地一跳,顫聲問道:“真的?”
“當然真的!”康熙笑吟吟坐了,將孩子攬在懷中,“卓索圖王有辦法,到底把這條大魚引上了鉤,葛爾丹這個貪利小人難逃此劫!”阿秀興奮得心頭亂跳,淚水在眼中打個圈兒還是淌了出來,忙拭淚笑道:“烏蘭布通離古北口隻有幾百裏,這麼大的事,奴婢竟一點兒也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康熙大笑道:“別說是你,除了局中人佟國維,北京沒人知道!叫那些京官們曉得,又轟得滿天下不安了。”
“奴婢要從駕!”阿秀毫不遲疑地說道,“當初萬歲答應過的!”
“那不成。”康熙笑著說道,“軍中帶個女人,像什麼話?又是刀槍又是火炮,還得騎馬,你怎麼行?”阿秀怔了一下,忙道:“萬歲大約不知道,我能馬上舞刀,去年木蘭圍獵,您都親眼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