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檢點曆次所說的話,覺得含有積極意義的太少了,往往做到“拆穿”而止。人家正在諄諄地向青年灌輸道德,而我們說職業道德家所施行的道德訓練未必靠得住;人家正在說有錢有勢人家的子弟得以進學校是一種“享受”,而我們說這種“享受”為福為禍正複難言。這些都是“拆穿”的例子。我們隻是平凡的人,見不到什麼遠的大的;我們又是謹願的人,不願意說那些誇大的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話:所以,我們的話少有積極意義是無法可想的。我們所能說的無非一些日常的觀感和零碎的經驗,而這些中間屬於“拆穿”一方麵的居多;於是我們隻得以“拆穿”自限了。
說了“拆穿”的話會使人掃興,我們未嚐不知道。我們以為使旁的人掃興可以不管,我們又不是雜耍班子裏的人,專門引逗人家開心的。而使讀者諸君掃興卻須略略解釋一下,因為讀者諸君和我們有弟兄一般的情誼。
讀者諸君要知道掃興的話源於掃興的現實,如果現實沒有什麼表裏不一致的情形,也就無所謂“拆穿”。常言道“當局者迷”,萬一被蒙混一輩子,豈不大上其當?經人“拆穿”了,恍然而悟道:“原來如此!”認識的深化也就是生活的躍進。這當兒,高興之不暇,又何用掃興呢?——話短意長,願讀者諸君鑒察。
刊《中學生》雜誌46號(1934年6月1日),未署名。
關於偶像崇拜
今年我國江南旱災,偶像的崇拜重複流行起來。這種迷信現象的流行,使我們想到我國農民的文化水準的低下。然而,我們不能拿這種現象去單獨責備我國的農民的。諸君從鄉村來的,一定見到農民是在一次再次戽水終於覺得無效的時候,才開始求天拜偶像的。一位都市的紳士解釋禁屠禳災的理由,說“人力不濟,則求諸天”。這話還算是老實話;若就這話來測量文化水準,則可見我國都市中人也還是有不信科學的力量,隻信天。
不過,對於農民的崇拜偶像,我們的觀察還不能這樣單純。原始人民求天敬神是由於服從自然的單純的心理;在社會達到了相當文明的時候,這種迷信的發展已經有著人為的作用加進去了。這是怎樣說的呢?我們看,從前的專製帝王就要他們的臣民信神信天;他們自稱為“天子”,臣民服從了神和天,當然也服從天之子:這是利用對於自然的崇拜作為愚民的一種策略的。迷信的人思想易受限製,他們永不相信自己的力量能征服自然,改造環境,於是專製帝王的愚民政策便得到成功了。現在農民的求天拜偶像,還不脫傳統的遺毒,說來是挺可憐的。
我們如果把偶像崇拜的現象再放得廣大些來觀察,還要有意義。世間的宗教本來都含有相當的哲理的,這種哲理,即使在我們目前的科學文明時代,把它分析起來,還是很有價值的。然而企圖利用宗教來愚民的人就隻會把宗教迷信化,使人單把宗教的創始者認做神,而不教人去研究宗教的哲理。結果宗教的原有哲理就在這樣的偶像崇拜中被犧牲了。比如,孔子是我國古代的最大哲學家,把他的學說加以研究,可以顯出我國在周朝時候的哲學思想的發展,那是多麼有意義的事?但是自漢以來的許多專製帝王隻知愚民,便為孔子造廟、塑像,為他的弟子立神位,使人單在跪拜上用功夫,倒把闡揚孔子的哲理的重要工作拋棄了。偶像崇拜真是要不得的。如果我們現在要研究孔子,一定不會學過去時代的樣子,把他看作一個偶像或神,而是把他作為我國古代的一個大哲學家來看待了。
上麵這樣拉長了談起偶像崇拜,有著一點中心的意義,就是要使諸君明白:一切的偶像崇拜,對於文化的進步都是有妨礙的。
刊《中學生》雜誌48號(1934年10月1日),未署名。
“百日通”
近來北方的報紙上登載著《日語百日通》之類的大幅廣告,書商圖利,遇到什麼時就會出什麼樣的書,原來也不足深責。但是據說這一類書銷場並不壞,可見的確有許多人希望盡快通解日語。日本是我國人應該時時刻刻切記的一個國家,說到“知己知彼”,最先自然要通解他們的語言。這是極端善意的解釋。如果實際上並非如此,那熱切的希望裏另外含有說不出口來的動機,那就是非常嚴重的事態了。“哀莫大於心死”,在紛紛購讀《日語百日通》這一類書的群眾行動上,不就可以看到“心死”的跡象嗎?
此外,坊間又有《英語百日通》一類的書。這反映出我國人如何希望用最少的時間和勞力去學會一種並不簡單的語言文字。其實,這個希望是永遠不會實現的。語言文字不隻是一種知識;必須隨時學習,隨時應用,漸漸成為生活中的習慣,才真能夠“通”。看一本書,花一百天或者少到一個月的時間,當然也能夠“通”一點兒。然而在外國文,那“通”的一點兒,隻不過是人家問你:“你叫什麼?”你能夠回答:“我叫張三。”人家對你說:“拿杯茶來。”你能夠說:“茶在這裏了。”如此而已。本國文呢,也隻能夠寫幾封不比拆字先生的手筆高明多少的書信。跟完全不懂不會相比較固然好一點兒,但是用處究竟有限。
有些青年喜歡打聽人家的秘訣,自己作詩作小說作不好,就寫信去問人家,弄文學有什麼扼要的方法;最好得到個“一字訣”,隻要記住這一個字,提起筆來就篇篇是佳作了。這也未免太心急,而且魯莽得厲害,跟購讀“百日通”的人不相上下。其實叫真正的文學家精細地剖析起自己來,未必就說得出什麼是自己成為文學家的秘訣,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秘訣,他的文學作品隻是種種生活經驗的乘積。不在生活經驗上下功夫,卻仰著臉等待什麼“一字訣”掉下來,是很難跟文學有緣的。
過於心急的學習實在並不是學習。“百日通”“速成科”隻能欺騙熱切的希望,決不能從這些上得到真實的益處。紛紛購讀《日語百日通》的人到一百天之後一定失望,他們那說不出口來的動機還是沒法安頓。即使動機絕對純正,然而距離“知己知彼”也還很遠很遠。我們不妨再說一遍:語言文字不隻是一種知識;必須隨時學習,隨時應用,漸漸成為生活中的習慣,才真能夠“通”。
刊《中學生》雜誌48號(1934年10月1日),未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