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們所知道,各地學校為促迫學生作應考的準備,很有許多不妥當的措施。恐怕學生程度蹩腳,送出去應考坍了學校的台。於是先舉行假考試,假考試不及格的,簡直就不送出去。還有,以前是下課的時候學生必須散到運動場去的,現在可反了背,必須留在教室裏溫課;到晚上,自修鍾點也加長了,有的加一小時,有的還不止。學校對學生還作種種的暗示,把會考這一關形容得怎樣怎樣艱難,好比高山峻嶺,若不預備一副好身手去冒這回險,非跌得頭破血淋不可;這種暗示使學生憂慮,恐怖,一刻也不敢忘記了溫課,熄燈鍾打過以後,被窩裏還有手電筒的圓光照在課本上麵。這些都是事實;當然沒有說齊全,不過舉例罷了。
這種措施對於學生的影響怎樣呢?旁的方麵且不說,隻說身體方麵。過度而且勉強的記誦,使身體的機能受到強烈的阻障,有些學生沒等到應考就病倒了;在考前考後死亡的,我們也聽到有許多,而其原因,誰都承認是用功過度。一般說來,健全體格在目前的中等學校裏差不多是稀有的寶貝;最近上海市衛生局發表檢查的結果,中學生具有健全體格的不及十分之一;本誌本期《青年論壇》欄登載周鑒文君的文章,他所報告的也是一個可驚的消息。原因固然不完全在於因準備會考而用功過度;但是,在下課時候必須留在教室裏溫課、晚上加長自修鍾點以及按了手電筒在被窩裏“開夜車”等等的情形之下,健全體格隻會減少不會加多,卻是誰都預料得到的。
中等學生的健康在目前已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教育者如果不忘記學校是為學生而設立的,就應該趕快努力,用切實有效的方法,逐漸減低它的嚴重性。同時應該老實反省,自家促迫學生作應考準備的種種設施,是否損害到學生的健康。
我們以為要使學生通過畢業會考,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不拘泥於教科書的記誦,一切學科都從事實上去學習,又隨時應用到事實上去;這樣,臨考的幾個題目還會回答不出嗎?學過一部分,就明白一部分,隨時結算,決不積欠;這樣,臨考的時候還用得著“抱佛腳”嗎?這在學生毫不覺得費力,可是確實走了並不短少的程途,而且時時有“左右逢源”的樂趣。
唯有死要記誦、硬要裝進去最是費力,最容易弄出毛病來;就算如願記住了裝進去了,也還是個食而不化,在畢業會考裏得到最優等的評判或許可以,而在學生本身未必就有真實的用處。教育者如果不忘記學校是為學生而設立的,應該徹底改去這種別無意義,隻會損害學生健康的措施。
學校裏有會考列名最優等的學生固然是榮譽,但是尤其可貴的卻在乎養成身體、知識、能力都健全的學生。
刊《中學生》雜誌54號(1935年4月1日),署名編者。
讀書的態度
最近各地舉行讀書運動,從報紙雜誌上可以看到許多討論讀書指導讀書的文章。
“九一八”事件發生以後,全國青年非常激動,大家想拿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來對付國家的厄運;可是有些學者卻告訴他們一句話,叫做“讀書救國”。“讀書”兩個字就此為青年所唾棄。青年看穿了學者的心腸,知道這無非變戲法的人轉移觀眾注意力的把戲,怎能不厭聽“讀書呀讀書”那種醜角似的口吻?要是說青年就此不愛讀書,這卻未必。
讀書有三種態度:一種是絕對信從的態度,凡是書上說的話就是天經地義。一種是批判的態度,用現實生活來檢驗,凡是對現實生活有益處的,取它,否則就不取。又一種是隨隨便便的態度,從書上學到些什麼,用來裝點自己,以便同人家談閑天的時候可以應付,不致受人家譏笑,認為一竅不通。
頑固的人對於經書以及籠統的所謂古書,是抱第一種態度的。他們或許是故意或許是無心,自己抱了這種態度,還要誘導青年也抱這種態度。青年如果聽從了他們,就把自己葬送在書裏了。玩世的人認為無論什麼事都隻是逢場作戲,讀書當然不是例外,所以抱的是第三種態度。世間唯有閑散消沉到無可奈何的人才會玩世;青年要在人生的大道上邁步前進,距離閑散消沉十萬八千裏,自然不會抱這種態度。青年應當抱而且必須抱的是第二種態度。要知道處理現實生活是目的,讀書隻是達到這個目的的許多手段之一。不要盲從“開卷有益”的成語,也不要相信“為讀書而讀書”的迂談。要使書為你自己用,不要讓你自己去做書的奴隸。這點意見雖然淺薄,對於被圍在鬧嚷嚷的讀書聲中的青年卻是有用的。
刊《中學生》雜誌55號(1935年5月1日),署名編者。
告願意獻身於文學的青年
青年喜愛文學,努力於文學寫作,有點兒成就,因而想把自己的將來完全貢獻給文學,不再打算做旁的事,隻願以文學寫作終身:作這樣想的人很不少。從許多青年的來信裏,我們常常窺見懷著這樣願望的心。
把自己的將來完全貢獻給文學,如果事實上可能的話,原是一樁很好的事情;好比有些人把自己完全貢獻給農事,工業,或者教人讀書、給人看病一個樣。這裏所說事實上可能,就是至少要不愁每天的飯食;因為文學不同於農、工以及他種職業,獻身於文學不一定有收獲、工資、薪水或者酬金。你能不愁每天的飯食,有沒有收獲、工資等等,對你來說就不成問題了。
但是要知道,所謂完全貢獻給文學並不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從春到秋,從今年到明年,執著一枝筆一直不停地寫。如果這樣幹,寫作就等於壓榨似的勾當,成就一定很少。你得把自己沉浸在現實社會裏,隨時體驗,隨時實踐,隨時分析,隨時綜合。你無妨丟開了“寫一點什麼吧”那樣的想法;然而到某一個時期,自然會有一個文學的果核闖進你的心。你就把這個文學的果核周妥地培養起來,讓它在你心裏發芽,抽條,開花,結果,這才把它寫成一篇具有定型的東西。這樣寫成的東西縱使不能算傳世的名篇,至少不是無聊的作品了。
如果想把文學寫作換取每天的飲食,那末最好還是放棄這個想頭,選定一種旁的事業去做;因為文學寫作不一定有收獲、工資等等,這在前麵已經提到了。比較優秀的作家在我國文學界倒並不難於出頭。有些青年往往抱怨批評家怎樣沒有眼睛,編輯員怎樣以耳為目,其實都是些不切實際的話;批評家跟編輯員正燃著火把在那裏尋找優秀的作家呢,隻要其人具有一二分的優秀,遲早總會被發見出來,被稱為“新人”。這就算出了頭了。然而出頭並不就可以取得每天的飯食。要知道,我國是一本文學書賣到二三千本已經算是銷數很好的國家,一種文學雜誌有一二萬份的銷數,簡直可以封王了。讀者的數量太少了,作者怎麼能靠文學寫作來生活呢?最近在推行識字運動,不久之後,識字的人當然會大量增加,然而從識字到閱讀文學,中間的距離並不很近。所以在最近的將來,讀者是否能增加還很難說。
現在姑且退一步,假定我國讀者的數量非常之多,文學寫作的確可以維持一個作家的生活。然而以文學寫作為生活手段,這種辦法還有可以商量的地方。務農、做工乃至教書、看病,都可以每天去做,文學寫作難道也可以排定日程,每天去做嗎?如果把它作為生活的手段,當然非每天去做不可了。“寫一點什麼吧!”這個想法時時刻刻在鞭策著自己,難免把不成其為“文學的果核”的東西也寫了出來,這就跟獻身於文學的初願大相違背了。所以,即使文學寫作可以換取每天的飯食的話,最好也不要竟把文學寫作認為生活的手段。
選定一種旁的事業去做,就是使自己沉浸在現實社會裏,這並不妨礙你對於文學的熱忱和努力。而且正因為這樣,你的體驗更見豐富,你的實踐更見踏實,一朝有“文學的果核”闖進你的心來,那將是更加堅強的東西。等到你把它寫出來,決不是“庸俗文學”或者“幫閑文學”,而是具有生命的真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