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1 / 3)

“為己”

任何事情隻怕不想,如果肯想,沒有想不明白的。

住學校,當學生,學習各種功課,所為何事?——對於這個問題,凡是當學生的都該想一想,想明白了,一天天的用心用力才有意義。否則自己都莫名其妙,想是胡想,動是盲動,不說別的,這樣的生活也太無聊了。

咱們先這樣想起。一個人遇見任何種物,不懂得它的道理,著手任何種事,不懂得它的做法,這樣的人要得要不得?那是無知無能,當然要不得。為什麼說當然要不得?因為做一個人必須與物跟事打交道,打交道必須憑藉知和能。你不懂得道理和做法,交道就打不成,你的生活必將一塌糊塗,這如何要得?

世間的物非常多,各有各的道理;世間的事非常多,各有各的做法。一個人要完全懂得一切的道理跟做法,正像莊子所說“以有涯逐無涯”,事實上必然辦不到。可是咱們也並不要完全懂得一切的道理跟做法。咱們可以用執簡禦繁的辦法,把所謂道理跟做法分為若幹門類,提綱扼要的懂得它們,懂得了綱要之後,待碰到個別的物跟事的時候,就可以用比照或類推的方法分別對付,往細密處精深處再加研求。

學校裏的各種功課就是這樣來的。簡單說一句,各種功課就是一切道理跟做法的分類的綱要。咱們生活中,無論物質方麵或精神方麵,凡是必需的道理跟做法,各種功課都有涉及;所以說是一切道理跟做法的綱要。咱們生活中,物跟事紛然而至,並不標明什麼是什麼;學校裏的功課可分了門類,數學科專講關於算數的道理跟做法,公民科專講關於公民的道理跟做法,其他準此;所以說是一切道理跟做法的分類的綱要。

學習了各種功課,咱們可以懂得許多物的道理。這所謂懂得,不僅能夠掛在口頭“擺”一陣,而且能夠心領神會,真個了解其所以然。學習了各種功課,咱們可以懂得許多事的做法。這所謂懂得,不僅能夠一是一二是二的說出來,而且確然能夠這麼做,這麼做化成了自身的習慣。

懂得了許多的道理跟做法,咱們的生活才豐富,才美滿。就日常說,咱們決不會存著迷信的念頭,說出無理的言語,作出狂妄的舉動。就事業說,咱們種田就能把田種好,做工就能把工做好,總括一句,做任何事業都能夠守分盡職。就人倫說,咱們做兒女能盡兒女之道,做公民能盡公民之道,如果做父母,就能盡父母之道,做領袖,就能盡領袖之道。以上把豐富的美滿的生活約略加以說明。咱們現在學習各種功課,就為要增長咱們的知跟能,實現這樣的生活。

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己,就是說所學都歸自己受用,生活從而豐富美滿。為人,就是說所學跟生活不發生關係,學如未學,徒然說些空話,擺個空架子,使人家誤認他已經學了。孔子這個話,慨歎他當時的學者學而不得其道。學如未學,又何必學,誠然可以慨歎。咱們從此應該相信,事不論古今,學必須“為己”才行。

咱們認定了“為己”這個標的,然後去學習各種功課,情形就大不相同。咱們將不再以為做功課僅是“讀書”,隻須記得牢,背得出,答得出老師的考題,取得到及格的分數。書固然要讀,可是印在書本上的不過是各種道理跟做法的記錄,最要緊的一步還在把這些道理跟做法化為咱們的知跟能。說到“化為”,光是“讀”決不濟事,必須隨時隨地使各種功課跟咱們的思想行為打成一片才成;打成一片是咱們自己的受用,咱們不但要知道必須如此,而且要樂於做到如此。“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到了“樂之”的階段,凡是所學的東西還有不是“為己”的嗎?

1943年1月4日作,刊《四川學生》月刊l卷2期,署名葉聖陶。

實踐

本誌這一期出版的時候,一個新學年又開始了。在送舊迎新的當兒,大家都想從此刻為始,努力振作,以前幹得不很上勁的,今後要特別上勁,以前幹得還像個樣兒的,今後要格外加功。這種想頭十分可貴,其間潛藏著進步跟成功的原動力。可是起了這種想頭,必須讓不斷的實踐跟在後頭,上勁要真個上勁,加功要真個加功,才會達到進步跟成功。如果隻是曇花一現,三天五天腦子裏還有些影像,十天半個月就忘記得幹幹淨淨,那就起了這種想頭跟並沒有起毫無兩樣。年年遇到新學年開始,年年想著從此刻為始,努力振作,可是並不見人人都有進步跟成功,這就因為想了之後,一會兒讓他消逝了,不能人人把不斷的實踐跟在後頭的緣故。我們特別提出這一點,希望讀者諸君在想起了努力振作之後,跟著就來個不斷的實踐。

本期“讀者之頁”欄中,登載左治平君的一篇文字,題目是《我們需要領導》。文中提出“求學與做人”兩項,說在校都得不著指導,因而感到苦悶。我們的意思,就這兩項說,能有人指導,自然最好,如果得不到誰的指導,也並不妨事。倒是自己的態度值得考慮一下。隻管說求學與做人得不著指導呀,好像求學與做人是一所關得緊緊的房子,自己站在這所房子的外麵似的。殊不知從以往到現在,自己已在求學,已在做人,已進入了這所房子的裏麵。本已在裏麵而以為還在外麵,就把切己份內的事認作尚待考慮的事,想用力無從用力,想實踐無從實踐,彷徨不定,這就來了苦悶。我們以為這種態度是應該改變的。改變也不難,隻須認定自己已在求學,已在做人,求學與做人是切己份內的事,其方法從實踐中都可求得,不一定要等人指導,而且唯有從實踐中得來的方法最為切實可靠。態度一變,勤勤懇懇的幹去還嫌來不及,哪兒有閑工夫來感到彷徨,喊著苦悶。

就中學的階段說,所求的學問全在寫上課程表的那些科目裏。那些科目都是切實有用的,包括著一個人必不可缺的知識技能。你若以為那隻是編進教本的無聊文字,為了家長的囑咐,教師的督促,以及分數跟文憑的取得,不得不把那些文字理解並且記住,那就是取了站在外麵的態度,當然無多益處。可是,你若取了進入裏麵的態度;你知道你得好好的運用語言文字,就會在國文課內,用心揣摩語言文字的理法;你覺得音樂圖畫非常引起你的興趣,就會在藝術課內,專心從事欣賞跟練習;你覺得你須理解種種的自然現象,就會在博物理化課內,精心著手觀察,分析,試驗跟計算——此外不必一一說及。偏激的人往往說學校裏的科目沒有用,其實沒有認清楚,不是科目沒有用,隻因學得不得其道才沒有用。像前麵說的學得其道,語言文字的理法弄清楚了,藝術的眼光跟手法練成功了,自然現象的所以然都理解明白了,這將一輩子受用不盡,哪有沒用之理?而在學習的當時,一方麵獲得知識技能,一方麵也就學會了各該科的方法,以後無論往廣裏往深裏求都用得著。前麵說方法都可從實踐中求得,就是這個意思。這樣說來,事情豈不簡單?隻要認真對付各科目,求學之道盡在於此了。學其他的事,讀課外的書,也不出乎這些方法。

再說做人。做人原不是一件特殊的事,男女老少,智愚賢不肖,個個都在做人。做人卻有清楚不清楚認真不認真的分別。不了解自己為什麼要做這個做那個,就是不清楚。不肯用全副精力做這個做那個,就是不認真。這樣的做人就是取了站在外麵的態度,雖在做人,其實等於沒有做。你若取了進入裏麵的態度,情形就完全不同。你知道每天升旗降旗行禮為的是表示對於國家的崇敬,你就虔敬的對國旗行禮;你知道各種科目包括著必不可缺的知識技能,你就專心一誌的學各種科目;你知道教師跟同學是與你共同生活的伴侶,一個農人一個工人也與你的生活密切有關,你就親愛忠信的對待教師同學乃至一個農人一個工人;你知道最大的快適要在高度的努力之後才會感到,你就盡力的到家的打每一回球,唱每一個歌,爬每一回山,做每一件事——此外不必一一說及。這樣的時候,你就是清楚的做人,同時是認真的做人。做人就隻是這麼些平平常常零零星星的項目,並不是在這麼些項目之外,特別有一項叫做“做人”的大事。做人就隻是這麼個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方法,並不是在這麼個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方法之外,特別有什麼奧妙難知的秘訣。遲滯不動不是方法,多疑多慮也不是方法。時時想:“這麼做合適嗎?那麼做不錯嗎?這樣會吃虧嗎?那樣會上當嗎?”結果是什麼也沒有做,名為做人,內容卻是空虛的。做人原是要“做”的,就是說要實踐的。你“做”了,你實踐了,內容就充實了,方法也“左右逢源”了。

在一個新學年開始的當兒,我們敬以以上的話貢獻給讀者諸君。願諸君以此刻為始,努力振作,來個不斷的實踐。

1943年6月20日作,刊《中學生》戰時月刊66期,署名聖陶。

“學習”不隻是“記誦”

跟教師們談話,常聽說學生考試作弊的故事。跟青年們談話,在渾忘爾我,不需警戒的當兒,也常聽說考試時候怎樣“打pass”怎樣看夾帶的敘述。據我所知,考試作弊跟學校教育同時存在;我小時候,新式學校初辦,就聽見一些投身學校的“洋學生”談他們應付考試的“作弊技巧”。其實,在興辦學校教育以前,作弊技巧早就很高明了;我曾見寸把見方的皮紙抄本,真是蠅頭細字,抄的是五經經文跟注,預備縫在衣服裏,帶進試場去應科舉的。推想起來,大概有了考試製度就同時發明了作弊技巧。往後想去,考試製度存在一天,也許作弊的事情就一天不會斷絕吧。

現在學校裏的作弊技巧,最幹脆的是把教科書帶進試場去,待題目揭出的時候,就把教科書攤在大腿上,翻看與題目相當的書頁。此外就是把綱要寫在小紙片上,或者用鉛筆寫在硯台的底麵、桌麵以及身旁的窗檻上,隨題查看,就寫上試卷。我知道所有當學生的未必個個都幹過這個勾當,但是一個學生在校十多年,一定會見著同學間幹過這個勾當。至於當教師的,如果服務年期不太短暫的話,一定會或多或少的見著學生做這種並不愉快的把戲。

處置這種把戲,看教師的脾氣跟學校的政策而有不同。有些教師怕麻煩,見了隻當沒見,樂得讓試卷好看些,這就一點事兒也沒有。有些教師把發見了的“夾帶”檢出,記下那學生的名字,將來扣分數。教師報告到學校當局,學校當局為懲戒起見,至少得記一個過。有些學校認為這是欺騙,在品德上是不可恕的罪惡,一經發見,立即“懸牌除名”。

學生作弊當然是學生不好。但問題並不這麼簡單。臨考試需要帶教科書抄夾帶,豈不是表示所謂“學習”,實在隻等於“記誦”?因為記誦不了那麼多,於是偷偷的準備著,以便臨時查看。臨時查看而不被發見,實際不曾記誦的居然得以冒充已經記誦,這自然是對教師對學校的欺騙,在品德上是大缺點;可是尤其緊要的卻在把“學習”認作“記誦”,這個錯誤觀念牢記在心,學生自身將一輩子學不到什麼。那些不需要作弊的學生天君泰然的跑進試場,寫完試卷交上去,結果是七十分八十分,他們在品德上自然一無缺失;可是,他們不過沒有冒充已經記誦而已,再露骨一點說,他們不過把教科書之類帶在心裏頭去應試而已,如果考過之後不久就忘掉那些記誦了的,實際還不是跟靠著夾帶應試的一樣的落空?並且,考過就忘掉確是極普遍的情形。“學過的一些東西都還給老師了”,常常有人說這樣的話。讀者諸君也可以問問自己,你們的史地成績理化成績曾經得到過七十分八十分,現在你們對於史地對於理化的了解還值得七十分八十分嗎?如果作不來肯定的回答,那就是還給老師了。取了來又還掉,跟自始沒有取(指那些臨時作弊的人),實際並無兩樣。為什麼取了來又會還掉?這由於取之不以其道,把“學習”認作“記誦”。

我國真正的學者都看不起記誦之學,因為學問是個人分內的事,為己的事,記誦之學卻移到外麵去了。這並不是說不要多所記誦,乃是說記誦不過是個開端,跟著就得把記誦的東西融化在生活裏,成為精神上的血肉,唯其如此,記誦一分就得一分益處;若認記誦為終極的目的,不使他跟生活發生關係,那就記誦雖多,無多益處。學校裏的各種科目,學生為什麼要學習呢?如果說,“學習了這些東西,記在心頭,掛在口頭,足以表示我是個有知識的人”,那簡直可以不必學習。必須認定一切科目都是所以充實我們的生活的,才會誠心盡力的從事學習。如果到了誠心盡力的地步,那麼試卷上做到七十分八十分還不以為滿足,須要生活受用上,也可以到七十分八十分才有點兒愜意,又哪裏肯使用作弊的手段應付考試,以欺騙教師欺騙學校,歸根結底卻欺騙了自己?

把“學習”認作“記誦”,不是學生自己的不是,乃是曆來整個教育方法所造成的結果。各學科常常孤立起來,這科跟那科不相應,這科那科又跟實際生活不相應;這自然使學生覺著入校學習的目的就在記誦這些各自孤立的科目。教學的進行又隻限於教科書的範圍,教科書上講到的,得記誦,教科書上沒有講到的,就絕對不去觸著它;所謂學習的工作又不出於理解教科書,抄寫關於注解教科書的筆記,甚至勞作的科目也還是讀教科書,抄筆記,而不必真個動手去勞作;這自然使學生以為書是目的而不是工具,讀書是學生命定要做的事而不是關涉到實際生活的事。再看考試方法,教科書上說我們中國的麵積有若幹方裏,十字軍的興起有若幹原因,考試題目就是“我國麵積如何?”“十字軍之興起,原因有幾?”學生依照書上說的對答,就是滿分;這豈不是明明告訴學生,你們的工作就是死記教科書,死記之外,再沒有你們的事了?整個的教育方法如此,學生若不把“學習”認作“記誦”,才是怪事呢。

關心教育的人提出種種意見,指明我國教育在某某方麵需要改良。我想最急需改良的是整個教育方法,決不可繼續已往的錯誤,叫學生隻做記誦之學。方法的改良又有待於認識的轉變,要知道現代的學習決不是記誦之學所能了事;記誦之學,好一些可以造就門門都是甲等的“優等生”,壞一些就造就品德有虧的“作弊專家”,可是決不能造就生活充實的國民;而現在這個時期,正在開始建國大業,需要生活充實的國民比任何時期都迫切。從事教育的人如果沒有這一點認識,一切勞力都是白費。

受教育的學生也該認識這一點,記誦不過是個開端,跟著就得把記誦的那些東西融化在生活裏,成為精神上的血肉。否則,成績雖好,隻是分數單上好看,於自己並無實益;成績不好,勉強要他好,至於運用作弊技巧,更是極度的自暴自棄。

1943年7月29日作,刊《中學生》戰時月刊67期,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