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2 / 3)

充實的健全的人

我們對中學生諸君進言,一向勸諸君自學,做“為己之學”。教師或旁人無論如何勝任,無論如何熱心,總之不過在先作個引導,從旁作個幫助;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學習上去,全靠諸君自己。學習又得跟整個生活打成一片;學得的一點一滴,必須化而為生活的營養料,才有受用。這些意思都淺近不過,就是沒有人說,諸君自己想想也就明白。可是想明白跟照樣做,其間還有一段距離。我們切望諸君想明白之後隨即照樣做,而我們與諸君之間的交通路線隻憑刊載在本誌(《中學生》)的一些文字,於是文字中就不免屢次提起這些淺近的意思,看來有些絮絮不休似的。願諸君不要煩厭我們的絮絮不休,願諸君鑒諒我們對於你們的忠誠。

我們想,需要充實的健全的人,再沒有比現在更急切的了。就國內說,千萬項的事業要興辦起來,無盡藏的資源要開發起來,學術文化至少要夠得上世界一般的水準,工作服務至少要不缺乏我國傳統的美德,這才能成就建國大業。就世界說,一班討論戰後問題的人差不多有相同的意見,就是:各國人都得有或多或少的革故更新,把思想改得更明澈些,把胸襟改得更闊大些,這才能和平相處,奠定世界新秩序的基礎。要實現這些個,全靠充實的健全的人。少數人充實健全不濟事。充實的健全的人愈多,成效愈大。請記住,現在是這樣的一個時代。

咱們有整個的教育係統,從小學至大學有各種的學科,除了學科而外,有環繞咱們的事事物物,足以引起咱們的思維與覺解:這些個咱們都不比人家短什麼,依理說,咱們的學習至少該像人家一樣的好。假如咱們很少成就或竟沒有成就,那一定是學習的精神上跟方法上出了毛病;雖然教師或旁人也不免要負點兒責,但主要的還在咱們自己。隻有咱們不想把自己充實起來健全起來,學習的精神上跟方法上才會出毛病。如果感覺充實與健全的必要與急切,咱們的學習必然會走上正當的路子,收到應得的成效。

我們時常留心學校的成績,不憑書麵口頭的標榜,不憑大略估量的統計,而從骨子裏去看,不免感到前途未可樂觀。考卷是成績,我們親眼看見與聽人說起的關於考卷的趣事與笑話太多了。(其實哪裏是趣事與笑話!)考卷還隻是成績的小部分,要看整個莫如看人,人表現全部的成績。看人的結果,我們不願意具體的說,說來叫人氣短,總之距離最低限度的期望還有一段兒。需要充實的健全的人,現在是這樣的急切,而這樣的人的增多,卻不很看得見朕兆,若說憂患,該沒有比這個憂患更大的了吧!

要給成績不好作辯護,我們知道可以舉出種種的理由,環境不良啊,設備不周啊,心情不安啊,還有其他。可是,理由即使有一百種,也抵消不了學習者本身上的缺失,就是:不想把自己充實起來,健全起來。這種缺失不能彌補,所舉種種理由即使不存在了,成績也未必就會好起來。本身沒有這種缺失,抱著“充實第一”“健全第一”的意誌,必然能把有礙的種種理由克服,走上“自學”“為己之學”的途徑,表現著完美的成績。種種理由當然是客觀的存在;可是我們以為不必引來辯護自己,寬慰自己,最要緊的是問問自己到底想不想把自己充實起來,健全起來。

想想吧,這個時代,這個國家,這個世界。學習,學習,所為何來?生活,生活,所為何來?這些雖是近乎哲理的問題,但做一個人,你要不含糊,不馬虎,就必須解答這些問題。解答之後,充實自己,健全自己,將是必然達到的結語。於是一切學習(不隻限於學科方麵)也將以全然不同於往日的精神跟方法來進行,結果完成個無愧於當世的人。人人都如此,咱們就沒有憂患了,咱們的前途絕對樂觀。

1943年9月1日作,刊《中學生》戰時月刊68期,署名聖陶。

受指導與實踐

本誌第六十六期《讀者之頁》欄內,刊載左治平君一篇文字,題目是《我們需要領導》,大意說現在青年學生實際上得不著切身的領導,對於求學做人兩大項目,要求得一個“如何”而不可得,這就成了苦悶。左君盼望教育當局深切注意到這個事實,提高教師的待遇,鄭重導師的人選,使教師領導學生求學做人這回事兒名副其實。

我在那一期的《卷頭言》內寫了一篇《實踐》,意思是由左君引起的,我以為有人指導,自然最好,得不到誰的指導,也並不妨事;隻要抱著實踐的態度,認定現在自己已在求學,已在做人,從而認真的求,認真的做,就將發見那個“如何”,終身受用不盡。

現在教育不能令人滿意,幾乎是大家一致的意見,雖然不滿意之點各個不同。教育原是個非常繁複的事業,理論跟實施配合,教育本身又跟旁的種種事業配合,幹教育的許許多多人都把教育當一回事兒幹,這才弄得好。其間稍有疏漏,表現在事實上就不免令人不滿意。咱們存心寬厚,不願意責備這個責備那個,隻希望疏漏之處逐漸減少,直到全沒疏漏。希望盡管希望,教育事業真個達到令人滿意的境地,可不是一年半載的事兒。青年學生能等到那個時候再受教育嗎?當然決無此理。不甚滿意的教育也隻得去受,為彌補損失起見,受教育之外加上個自己教育;自己教育最為踏實,一點一滴的成就都是有用的東西。這是我站在青年學生的立場上,替他們打算的想頭。這個想頭平庸不過,也唯有作這麼想;可決不是虛空的想頭,誰能夠自己教育誰就教育了自己,我相信。

最近左治平君給我一封信,告訴我他看了我那篇《實踐》的意見。現在摘錄在這兒。

……我覺得還是非有人領導(至少也得有指導)不行的。譬如先生說,“你知道最大的快適要在高度的努力之後才會感到,你就會盡力的到家的打每一回球……”但如何才能“知道”呢?實踐盡管不要研究得“最大的快適”的理論,但也得知道得“最大的快適”的途徑呀。

一年多來的摸索,我很能理解先生“如果得不到誰的指導,也並不妨事”這句話。但先生能想到這種實踐會走多少迂回路,會碰多少釘子嗎?先生又何能想到有多少有為的青年在這條黑路上停步前進呢。

我所謂的“領導”,不是被動的跟著老師走。但先生所謂的“實踐”,則近乎教青年瞎摸。我真不了解沒有人指導,怎樣去揣摩國文的每一個字句,除了碰過幾回釘子,知道人有“互相利用”的必要外,極少有人知道互助社會進化的原理,而向周圍的人表示親愛精誠。……

左君說需要有人指導,我當然同意;可是我說的是萬一得不到指導也有辦法,並不如左君說的“非有人領導不行”。按實際說,現在教育誠然不會令人滿意,但受教育的人絕不會一點兒也受不到指導,不過指導的質跟量有優劣多少的差別罷了。就像左君所舉揣摩國文的字句,以及向周圍的人表示親愛精誠,在國文課內以及教師訓話的集會間,決不會全不提及。哪怕教師提及的隻是敷敷衍衍的幾句,如果你不用敷衍態度來對付,你認真的去揣摩去體驗,也會見得廣博精切,因為你實踐了揣摩跟體驗的工夫。不能實踐,有很好很多的指導也是枉然;能夠實踐,甚至沒有指導也可以發見途徑:就受教育的人一方麵想,應該有這樣的信念。

揣度左君的意思,似乎他希望有一套完美無缺的指導理論跟方法,教師們把握了那一套,用來指導學生;學生依從了指導去實踐,才不至於走迂回路,碰釘子。依我想,那一套東西是不會有的,就是教育事業進展到令人滿意的時候,也不會有。走迂回跟碰釘子原是人生免不了的功課;小孩兒從不會走路不會說話到會走路會說話,學問家發明家從茫無所知到著書立說開物成務,都得走不知多少迂回路,碰不知多少釘子。走過迂回路的才真正認識哪一條是直路,碰過釘子的才真正懂得怎樣避免釘子;順順當當的接受現成的完美無缺的指導,省事固然省事,但認識跟懂得就未必有這麼真切,何況事實上又沒有完美無缺的指導這回事兒。走迂回路跟碰釘子實在不足怕,怕的是左君所說的在黑路上停步不進。若把自己探索認為黑路,而停步不進,要等待路上亮了——就是得到指導了——再走,那麵前的生活就將是一段空白。如何填充這一段空白,恕我說不上來。

路上黑暗的時候,隻要存心要走路,瞎摸也得走去。何況就求學做人兩大項目說,靠自己的力量幹去,情形也並不同於瞎摸。因為咱們周圍羅列著種種的材料跟事實,那些材料跟事實看起來好像散亂無序,但一些智慧的人置身其間,把自己的心思能力跟他們打交道,結果就發見了條理跟法則;咱們的智慧未必不如人,咱們同樣有那些材料跟事實在,如果真個把自己的心思能力跟他們打交道(這就是所謂實踐),難道就發見不出條理跟法則嗎?所以,“摸”是要“摸”的,人一輩子都在“摸”之中,不“摸”就見不真切,說不上終身受用;但這個“摸”加不上個“瞎”字,因為明明有自己的理智跟意誌在那兒引導著。就是受到了很多很多的指導,這一“摸”還是必不可少;不“摸”的話,所謂條理法則跟咱們的知能膠粘不起來,隻是白白的受了指導。

再說,教師固然是指導咱們,可是咱們受指導決不限於教師一方麵。孔子說“三人行必有吾師”,咱們真有向學的心,可從受指導的方麵隨時隨地都是。一個農夫或工人的一句話,刻印在書本子裏的一章一節,在一個人思想行動上發生永久的影響,這種例子在人物傳敘中常常可以見到。這樣想的時候,咱們就全無寂寞之感;雖不能從教師方麵受到很好很多的指導,可從受指導的方麵卻還多著呢。除了自暴自棄的人而外,該不至於就此停步不進。

以上是我看了左君的信想起的一些意思。就幹教育事業的人一方麵說,看了左君那篇《我們需要領導》以及摘錄在這兒的信,似乎應當有警覺。咱們不希望人人都作聖人,咱們知道各人總有各人的缺點,但希望幹一件事兒的當一回事兒幹,按照流行的說法,就是“站定在崗位上”。青年學生盼望指導這麼迫切,要怎樣才可以讓他們滿足,這是“站定在崗位上”的人照理該絞腦汁的。學製的變更,課程的改革,導師製的推行,都不能說無關宏旨;但尤其緊要的在責其實,學生是否得到真受用。有人在喊“我們需要領導”,可見距離真受用還遠,這就得往責其實一方麵著力。否則任你學校林立,學生激增,總之不成個教育事業。

1943年10月23日作,刊《中學生》戰時月刊70期,署名聖陶。

新年致辭

本期出版的時候,一個新的年頭又開始了。新年裏人們見了麵,往往說些祝賀的話;雖然祝賀的意義很有高下雅俗的分別,有一點卻是一致的,總之期望彼此都好,比過往的一年好。現在我們抱著忠懇的心意,本著彼此都好的期望,來說幾句新年的話。

幾年以來,咱們心頭橫亙著一個大題目,就是抗戰建國;工作的時候想著它,遊息的時候想著它,睡夢醒來,第一個在意識裏顯現的也是它。咱們時時刻刻想著這個大題目,並不在博得一聲讚美,說咱們是愛國家;實在因為這個大題目關係著咱們各個人,同時關係著咱們全體,非打算好好交卷不可。抗戰建國不成,一切無從說起,生存尚且保不住,再不用說什麼發展。咱們不但要生存,並且要發展,自然不肯放鬆這個大題目——這是非常實際的,發於內心的迫切要求。

照現在的戰爭局勢看,盟國的實力在突飛猛進之中,盟國的進攻在各個戰場上順利展開,侵略國家的敗北與崩潰,已經是即將實現的事。雖說什麼事情都一樣,越到最後階段越艱難,越要加緊努力,可是抗戰的成功已經把握在咱們手裏,那是無須懷疑的。而更為艱巨的建國大業,咱們是否也有了成功的把握,現在尤須問一問。抗戰和建國原不是各不相關的兩件事兒,還須兩方麵都成功才真是成功;這一方麵如果不成功,就把那一方麵的成功也取消了。

抗戰建國的成功都決定於人,而情形略有不同。就抗戰說,雖然全麵抗戰的說法表示人人參加,實際上卻有直接間接的分別。建國可不一樣,人人都得直接參加,沒有所謂間接的。人人直接參加,而且都表現得好,這才達到建國的成功;不然就不成功。咱們每人是人人之中的一個,不能不深自省察。

所謂建國,具體的說,就是把我國工業化,民治化。那些缺少的資本可以向人家借貸,那些必要而咱們所沒有的資源器械可以向人家購買,那些效率很高的方法技術可以要求人家幫助;可是還有一層頂要緊的,咱們必須是工業化的人。這不僅是技術上的問題,同時也是德性上的問題;組織的強固不強固,服務的到家不到家,為公的徹底不徹底,在在都與德性有關。好的技術與好的德性湊在一塊兒,才是真正工業化的人,才可以真正促進我國的工業化。至於促進民治化,同樣的,頂要緊的是咱們必須是民治化的人;而所謂民治化的人的條件,尤其偏重在德性方麵。

我們不敢像有些人那樣幹脆簡捷的說,過去的農業社會與家庭中心的道德,如今完全要不得了,應該一筆勾銷了。我們隻想說,如今時勢變了,僅僅守著那些傳統實嫌不夠,必須求其超過。這是一點。所謂道德不是寫在書上的文句,掛在口頭的語言,必須是人人躬行實踐的行為標準,才可以支撐一個社會,使他堅固強壯。在過去,道德是否如此普遍化,且不究問;而在今日,在人人直接參加建國大業的今日,那超過舊傳統的道德卻非普遍化不可。這又是一點。

求其超過也不是什麼艱難的事。從前是隻限於一個小範圍,現在卻要擴大開來,著眼在國家民族;再推而廣之,要意識到整個世界,在龐大的世界秩序中做一個人。這與宋儒“民胞物與”的見解也差不多,不過宋儒走神秘主義的路子,教人不很容易捉摸;咱們如今就實際生活上,就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麵,隻要肯想,就自然達到這種見解,自然形成咱們的新道德。

若問新道德的普遍化是否可能,那要看大家是否肯想,是否能想得透徹。肯想,就能想透徹,因為這其間並沒有什麼深理奧義;怕的是不肯想,不肯想又哪裏會透徹。不肯想的原由可以有種種,總括起來,大概是見私不見公,見近不見遠;守住了私的近的舍不得放手,私心造成的迷霧就把公的遠的都遮掩了。一個人不肯想,他對不起自己,同時牽累了旁人。多數人不肯想,新道德就作不成社會的有力的支柱,建國大業就不會完全成功。

但是咱們知道,風氣可以影響個人,個人也可以開創風氣。唯恐新道德不能普遍化,每個有心人自當把開創風氣的責任擔在自己肩膀上。這並非說寫一百篇文字,作一百回演講,而是說隨時躬行實踐,表現成一個新道德的人。就個人說,這是最有把握的辦法;就社會說,這樣的人多了,風氣也就建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