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3 / 3)

我們一向相信,多言無益;對於現時,尤其覺得言談太多,實效太少。我們想望有這麼一個時期,少看見囉囉嗦嗦的勸誘文字,少聽見囉囉嗦嗦的勸誘演講,大家隻是靜靜默默認認真真的做人作事。讓這個時期就從今年開始吧,願與讀者諸君共勉。

1943年12月3日作,刊《中學生》戰時月刊71期,署名聖陶。

略談音樂與生活

學校裏都有音樂功課,上課時候由教師教一兩支歌。可是試在學生休閑時間留心,學生似乎一致排斥教師所教的歌,很少聽見他們唱。他們寧願哼些地方戲,地方歌曲,平劇,電影歌詞,乃至英語歌曲。他們唱這些東西並不循規蹈矩,隻是隨意遣興而已;譬如唱平劇,馬馬虎虎,反反複複念著“我正在城樓觀山景”,就算在那兒唱了;其實這不成為唱,隻能說是哼。

在集會的場合裏,酒酣耳熱,興高采烈,往往有人被拉出來獨唱。這些被拉出來的人往往是專門家,至少也得有一手。而與會的人齊聲合唱的事卻絕無僅有。仿佛正式開會的時候唱國歌,是因功令規定,不得不勉強敷衍,若能躲避,還是樂得不開口;至於自動的一齊合唱,那是從未夢想到的事,要說遣興作樂,自有打趣說笑,猜拳賭酒那些辦法在。

以上信筆寫了些實況。根據這些實況,可見享受聲樂這回事兒,在我國實在並不普遍。這一定是音樂教育方麵出了什麼毛病。我國自從施行新式教育就有音樂的課程,可是幾十年來沒有收到效果,一般人生活上得不到音樂的補益:教育家尤其是音樂教育家應該把其中的毛病找出來。咱們不該漫談自誇,咱們中國自古是禮樂之邦;咱們應該認清實況,咱們現在是不會享受聲樂的民族。出幾個歌唱家,在都市裏開幾次獨唱會,即使足與世界的名家並駕齊驅,也不能算是音樂教育的成功;必須一般人都受到音樂的滋養,能夠唱,能夠聽,能夠使生活進入更高更充實的境界,那才是成功。

音樂可以說是群性最豐富的藝術。單就聲樂來說,你唱一支歌,無論自編的或現成的,隻要你認認真真的唱,當一回事兒唱,你就宣泄了你的某種感情。人家聽了你的歌,聲入心通,也引起了某種感情。這當兒,你跟人家不但形跡上在一塊兒,而且感情上也融和起來了。不問那感情是歡樂還是哀愁,總之你並不孤單,你的歡樂有人分享,你的哀愁有人共鳴。再說合唱。許多人合著和諧的旋律,同唱一支歌,假若個個人認認真真的唱,當一回事兒唱,就人人會覺得“小己”擴大了,擴大而為同在合唱的“一群”;也可以說“小己”融化了,融化在同在合唱的“一群”裏頭。感染,激動,團結,組織,都是人群間重要的事項,而音樂卻有達成這些事項的直接作用。我雖然不懂音樂,可是就常識而言,我相信音樂教育必須特別著重它的群性;而一般人了解音樂,享受音樂,也必須特別著重這個群性。因為個人跟人家共哀同樂,小己擴而為大群,與大群融和。這就是生活進入了更高更充實的境界。

回憶抗戰初起的時候,各地泛濫著“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的歌聲。唱的人不但用口來唱,而且用赤誠的心來唱,抗戰的精神不久就普遍到“全麵”了。這是音樂的群性作用收到效果的真憑實據。音樂若能在各方麵多多利用,其效果自當不可限量。

我不說音樂高於一切,最最重要;可是我相信音樂也是一個重要的文化部門,跟它疏遠了,在個人就缺少了一條進入更高更充實的生活的途徑,在大群就缺少了一種感染、激動、團結、組織的力量,關係實在不小。這裏把想到的一些寫出來,希望音樂教育家跟讀者諸君加意。

1944年2月17日作,刊《中學生》戰時月刊74期,署名聖陶。

動動天君

本期出版的時候,學校又早開學了。同學諸君如果不加細想,隻是循例作去,那麼,入校讀書是諸君的權利,也是諸君的義務;說權利,為的你們付得出萬元以上學費膳費和尊師米,你們可以享受那入學的榮幸;說義務,為的你是十幾歲到二十歲那一階段裏的青年,在那一階段裏照例要讀書,你們就不得不讀:這麼著,你們就無所謂旁的希望。可是如果稍稍想一想,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如今是個什麼時代?我國處於什麼樣的局勢?這些是涉及國家社會的大問題。在此時此地,要具有怎樣的品德才能才成一個人?自己在學校裏要怎樣鍛煉才會具有這種品德才能?一個學期過去了,一個學期來了,要怎樣才不至於辜負了每個學期?這些是關於個人方麵的小問題。無論大問題小問題,隻要其人不太麻木,肯動天君,自然會想到,自然會得到或多或少的解決;眼麵前的種種事實都是引起問題解決問題的資料,更不用向高文典冊裏去研索,向專家學者那兒去討教。

學校教育極需改革,在前一期裏,我們已經寫了一篇文字呼籲過。我們不知道看了那篇文字動一動心的有哪些人。有教育行政當局嗎?有實際教育者嗎?有身受教育的同學嗎?我們又不知道動一動心的有多少人。一百個嗎?五十個嗎?三十個嗎?還是一個也沒有?我們相信,千言萬語談教育,無非要改造社會,使社會向完美的途徑發展;無非要養成個人,使個人作為社會的健全細胞。所以,教育的注目點應該是社會,而教育的著力點應該是個人;就學校教育而言,著力點便是一個個的在校同學。為此之故,我們再要向在校同學呼籲。

我們要呼籲的也是很簡單,隻有一句話,請同學們動動天君。不要循例起身升旗,不要循例上課下課,要隨時隨地想想。想的範圍,扼要的說,無非前一節文字裏所說的那些大問題小問題;從那些大綱上支分出細目來,可想的就多了。為什麼必須要想想?為的是社會,如今的社會需要明白人,比較以往的無論哪個時代都迫切。也為的你們自己,若不想想,就這麼隨隨便便糊裏糊塗下去,又哪裏會成個明白人?所謂明白,當然不限於知的方麵;知得清楚,行得通達,才是真明白。不知不行是不明白,知而不行是不明白,知而胡行也是不明白。無論如何,想想總是個開端。不想又哪兒會來知和行?

我們說記誦之學要不得,進學校不為分數和文憑,並不是希望諸君丟開功課不管;是希望諸君認真的想想,怎樣使實際的生活與所習的功課發生聯係,怎麼從學校的課業中間得到些切實的受用。我們說現今的學校教育有流弊,非趕緊徹底改革不可,並不是希望諸君袖起手來等待,等待學校教育改革好了再來;是希望諸君認真想想,怎麼在不能滿意的教育現況之下,努力掙紮,以取得你們應該得到的一份收獲。我們說現社會的一般風氣不很好,耳目所接觸的,可歎的多過可慰的,並不是希望諸君看穿一切,認為樣樣無所謂,成個世故的老人;是希望諸君認真的想想,怎樣辨別所好所惡,決定所從所去,把自己鍛煉成個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人物。我們不敢說其他的人都衰老了,腐敗了,前途沒什麼指望了,可是我們樂於相信,諸君是前途最有指望的人。我們這個雜誌專意為諸君服務,十餘年如一日,也就根據這麼一點意思。要說的話是說不完的,像前麵那樣列舉起來也可以寫上一大篇,不寫了,希望諸君能夠類推。總之一句話,請諸君動動天君。再補充一句話,不動天君,前途是很少指望的。

1944年8月10日作,刊《中學生》戰時月刊79期,署名葉聖陶。

革除傳統的教育精神

不變應萬變的話兒,一半兒對,一半兒不對。無論如何要抗戰到底,無論如何要建立個全新的國家,無論如何要由老百姓當主人,要使老百姓的生活——物質與精神兩方麵都好起來。從這一點看,不變應萬變沒有錯兒。但是,照以往的做法,這個目標都達不到,都會落了空;要達到,要不落空,非改弦更張,另起爐灶不可。從這一點看,誰還說不變應萬變,簡直是自甘沒落,荒謬已極。

“窮則變,變則通”,《係辭傳》裏的這兩句,如今被引用得很普遍了。雖然一部分人隻當它是作文的濫調,也可見在當前的局勢之下,“變”這個字已經在人人心目中占了重要的位置。

這兒不說旁的,單說教育。教育不是獨立的部門,與政治、經濟等項都有關係。怎麼能夠“單說”?話是不錯。可是就教育方麵談一些原則,那些原則當然決定於其他部門,而不再談及其他部門,這樣去枝去葉,隻取本幹的辦法,也未嚐不可以。

教育應該變了,一個月內,各地報紙上都有表示這個意思的論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注意點,為學生著想的看法。至於學製與課程之類,待教育專家去討論,這兒不說。

為學生著想,我們以為急需革除傳統的教育精神。傳統的教育精神是什麼?讓一些人讀書,應考,考上了的做或大或小的官,幫助皇帝統治老百姓。無論其人的存心是仁義道德,或是聲色貨利,無論其人的出身是貴胄高門,或是甕牖繩樞,隻要一讀了書,一做了官,就站到皇帝一邊,事實上與老百姓對立。這樣的教育,說得好聽些,是為國家教育人才,拆穿了說,無非替皇帝找幫手的途徑而已。就受教育的人一方麵看,由此可以得些利祿,不能算沒有好處。可是離開了老百姓,與老百姓處在對立的地位,有意無意的加害於老百姓,隻要這麼一想,就知道實在沒有什麼好處。

依理說,傳統的教育精神到了民國時代應當廢棄了,因為民國時代不再有什麼皇帝,大家都是老百姓,也不再有什麼個人或集團與老百姓對立。但是,究竟習染太深了,傳統的教育精神到了民國時代依然保持著。這不能就學校的設置與學科的安排那些事項上看,就那些事項上看,如今的教育當然與以往的兩樣。這要就精神上看。在施教的一方麵,無非想造就一班公務人員與技術人員,這些人員高明不高明無關緊要,能不能為老百姓服務尤其不須顧慮,隻要撐得起那麼個場麵就成。在受教的一方麵,看重分數,看重文憑,認定自己走的是利祿之途,此途走通的時候,就可以出人頭地,高高在上。至於自己本是個老百姓,該一輩子為老百姓服務,這樣的認識自始就沒有聽說過,到了文憑到手,高高在上,自然更不容易領悟了。以上說的未免抽象,可是,似乎已經抓住了如今的教育的精神。試想這樣的教育精神與傳統的有什麼分別?

民國時代要行真正的民主,必須人人自己覺著是老百姓,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百姓,是個處於主人地位的老百姓。公務人員,技術人員,乃至於什麼什麼家,都是社會間不可缺少的,自然得由許多人去當。但是有個重要條件,當這些人員這些家的,仍然是個老百姓,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為老百姓服務,也就是為他自己的夥伴服務,決不為旁的。傳統的教育不管這一點,不能怪它,因為已往時代老百姓注定踩在皇帝腳底下。如今的教育不管這一點,就失去了教育的意義,任憑你說得天花亂墜,幹得花樣翻新,總之毫不相幹,因為這一點才是如今的教育的根本與靈魂,而沒有根本的樹木是枯木,沒有靈魂的軀體是屍體。

教育要變,就得在精神上變,革除傳統的教育精神,認定以老百姓為本位。學製與課程之類也不是不重要,然而精神不立,單就這些上討論如何如何更改,就是舍本逐末,必然沒有什麼好處。對誰沒有好處呢?對受教育的沒有好處,對國家民族沒有好處。

1945年1月4日作,刊《中學生》戰時月刊83期,署名聖陶。

受教育的與改革教育

改革教育,好像隻是教師以及教育行政人員的事情,受教育的並沒有份兒。這個“好像”是看著受教育的頭頂上戴著個“受”字而來的,戴著個“受”字,顯然處於被動地位,對於改革教育那種主動工作,未必作得上主,用得上力。假如承認這樣看法,受教育的就隻有等待下去,在教育尚未改革的時候,隻好勉強“受”那壞教育,一朝黃河清了,教育改革了,才稱心如意的“受”那好教育。除此而外又有什麼辦法呢?然而這樣看法並不能承認,受教育的頭頂上戴著個“受”字並不表示處於被動地位,所以對於改革教育,受教育的也作得上主,用得上力。

教育的對象是受教育的,受教育的是教育事業的中心。教育好不好,有沒有實際效益,依理說,應該是受教育的知道得最清楚,體驗得最親切。即使說“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因為自己正在受教育,反而不明白教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個情形可能有。可是,隻要把眼界放得寬一點,把生活看得認真一點,就社會就自己多想想,也就會明白起來。在明白起來的時候,如果發覺所受的教育不好,沒有實際效益,這就是社會和自己都吃了實實在在的虧。社會是自己所依附的群體,自己是一切思想行動的主體,社會和自己都吃了實實在在的虧,那是再切身也沒有的事情了,怎能不作點兒主,用點兒力,把教育改變過來,使往後不再吃絲毫的虧?——這是說受教育的隻要明白所受的教育不好,迫於切身的需要,就不得不參加改革教育的工作。

還有一層,受教育不是像張開了個空袋子,等人家把東西倒進來,裝滿它。受教育含有個重要的意義,就是學習。朱子注“學而時習之”道,“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這個說法極好。小鳥兒屢次屢次的飛,用的是他自己的能力。所謂學習,全靠學習者自己的能力,受教育的這就有了確切的把握。教育不好,沒有實際效益,屬於旁人範圍內的事情(如教師以及教育行政人員方麵的事情)也不是不要過問,但是不妨把屬於自己範圍內的事情放在首要地位。屬於自己範圍內的事情就是學習。從前那樣學習使社會和自己吃了實實在在的虧,現在把他改革,改革到不再吃虧的地步,那就教育不改革而自改革了。並且,改革教育,本來要在受教育的學習方麵改革過來之後,才算收效。——這是說受教育的對於改革教育的工作確有把握,也可以處於主動地位。

以上不過是原則的話,說得又很簡單。希望讀者諸君從這裏有所觸發,再就自己所受的教育和改革教育的必要,逐步想開去,得到些具體的意見,切實的辦法。至於我寫這篇短文的意思,無非以為改革教育不隻是教育家、教育者、教育官的問題,在首當其衝的受教育的,尤其要加以注意,非但要討論如何改革,並且要促成真個改革。

1945年3月6日作,刊《中學生》戰時月刊85期,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