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試若著眼於奴化不奴化,訓練若注重在思想的糾正,那就大可不必。非但不必,而且引起學生的反感。如果我們是學生,我們也反感。先說不必的理由。在想出這麼個辦法來之前,必然先立個假定,假定學生是個空瓶子。一個學生在偽學校裏上過學,好比空瓶子裏裝過髒東西,非灌入清水,把那髒東西洗掉不可,而臨時訓練就好比清水。但是學生果真是個空瓶子嗎?如前麵所說,他們決不是,髒東西盡你裝,他們的瓶裏自有內容,也自會塞住瓶口。所以洗過一番的手續是多餘的。況且,教育的事情果真可以把裝些什麼在空瓶子裏相比擬嗎?幾番宣傳,幾場訓話,就把髒東西裝進去了;幾番宣傳,幾場訓話,又把髒東西洗出來了:隻有完全不明教育原理的人才會這麼想。教育要收效,粗淺一點說,須適應學生的實際需求,養成學生的優良習慣,就教者一方麵說,尤其要遵從“言教不如身教”那句老話,身體力行。幾番宣傳,幾場訓話,隻能在官僚政治之下交代報銷,在講求實效的教育園地裏是無能為力的。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其次說引起反感的理由。學生們真誠的喊出了“有偽學校,沒有偽學生”,還要把他們看做髒瓶子,給他們洗刷一下,這不是懷疑他們是什麼?兩個朋友之間,懷疑常常是情衰交疏的因子,在教育的園地裏,推誠相與猶恐誠意不夠,怎麼容得絲毫的懷疑?試想想受試受訓的一方麵,他們來受試受訓,等於被迫承認是個髒瓶子,除去沒誌氣的,誰能不起反感?
為學生的真實利益著想,該幹的事太多了。無益而且有損(無論物質上的損精神上的損)的事,最好少辦,甚至不辦。
1945年12月2日作,刊《中學生》總17l期(自本期起移上海出版),署名朱遜。
教育改造的目標
“民治為‘自由人之社會’,人人有自由,人人有尊嚴。一人不能為他人之奴仆,亦不能為他人之工具。唯目的非自私自利之謂,即潔身自好之徒,不加害於他人,亦僅足稱為消極之道德,而不足以構成民治。凡自由人應有責任觀念,合作精神,與知識上之虛心。人性之尊嚴在能認識對於他人之義務,能為公眾福利舍己為群,公而忘私,以效忠於民族國家。自己應有信心,對人應有同情,於他人之觀點能有虛懷審察之雅量。知寬容之要而不流於虛無主義,知信仰之要而不流於獨斷主義,知批評之要而不流於憤世嫉俗之犬儒主義,自由社會之所賴以成立者在此。”
上麵一段話從張其昀先生的一篇文字摘出,題目叫做《北美學府之一枚南針》,載在去年十一月十一日的重慶《大公報》。美國哈佛大學,在戰爭期間組織一個委員會,研究戰後美國教育的改革方案。研究下來的報告書在去年八月間發表,名為《自由社會中的通才教育》。張其昀先生摘取其中要點,寫成他那篇文字,上麵一段話也就是那報告書中的意見。
這一段話太好了。不單說他文章好,特別說他看準目前的時勢,抓住教育的目標,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民族,談到教育,就得認定這個目標做去,不能說國情不同,地勢有異,因而別出途徑。這一段話太好了。凡是受教育的都應該聽聽。為什麼受教育?怎樣的教育是適當的?受了教育便怎樣?這些常常提出的問題,在這一段話裏都可以找到答案。凡是從事教育的尤其應該聽聽。從這一段話裏,可以知道教育不是拔去空瓶子的塞子,把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亂裝進去的勾當,也不是隨隨便便,馬馬虎虎,裝點門麵,敷衍故事的玩意兒,原來現代教育的最後目標在養成一個個的自由人,在建立一個民主的自由社會。
死板知識的灌輸,抽象條目的訓誨,不順自然的鍛煉,不讓自動的教學,顯然的不足以達到上麵所說的目標。豈但不足以達到上麵所說的目標,簡直與它背道而馳,獲至相反的效果。決不能說由於規定教育綱領的人沒有遠見,實施教育事業的人沒有能力,才至於背道而馳。他們是有意的背道而馳,換句話說,他們並不要養成什麼自由人,並不要建立什麼民主的自由社會。最顯明的例子是侵略者對於占領地帶人民的奴化教育。侵略者原來要人民當奴仆,當工具,他們的教育另外有他們那一套。其次是皇帝時代的教育。皇帝無論如何說朕愛人民,實際總是要人民當奴仆,當工具,他的教育當然不會合著上麵所說的目標。我們也可以這樣說,不足以養成自由人,建立民主的自由社會為目標的教育,都是廣義的奴化教育,廣義的皇帝時代的教育。
就受教育的一方麵說,狹義的固然決不甘受,廣義的又何嚐願受?他們知道如今是“人民的世紀”,群己關係太密切了,不修煉自己沒法裨益大群,不裨益大群沒法利及自己。他們願意從所受的教育中間養成自己的“責任觀念,合作精神,與知識上的虛心”,他們切望“知寬容之要而不流於虛無主義,知信仰之要而不流於獨斷主義,知批評之要而不流於憤世嫉俗之犬儒主義”,終於成為“有自由”,“有尊嚴”,“自由人之社會”裏的“自由人”。這可以說,國無分中外種無分黃白,凡屬受教育的都有這麼個實際需要,不過由哈佛大學的那個委員會提了出來而已。我國方在討論教育複員,複員不是辦法,而是要改造。改造的途徑也唯有針對上麵所說的切實做去,因為這樣的教育是目前全世界人民所需要的,也才是我國人民所需要的。
1945年12月3日作,刊《中學生》總171期,署名朱遜。
做好人與看書
一位教師,單身,薪金雖不多,住在一個縣城裏還有一半餘下來。他見學校圖書室簡陋得很,零零落落的幾本書早就看厭了,學生沒有什麼課外書看。他就把餘下的一半薪金捐出來,給學生買書看。捐了幾個月,人家起疑了。世間哪有那麼好的人,按月捐出一半薪金來給學生買書看的?他的錢有問題吧!他給學生買的書有問題吧!疑心化為謠言,謠言長出翅膀,結果那位教師不安於位,隻好辭職走開。
很有幾個縣城裏,學生看不到鉛字排印的書本,除了教科書。校長、教師、以及家裏的父兄,一致認為鉛字排印的書本不是好東西,即使也有幾本不妨看看,然而挑選挺麻煩,還是一律不準看方便。學生看課外書是一件冒險的事,要隨時慎防監察的眼睛,如果被發覺了,至少受一頓責罵。最近接到收複區一位讀者的來信中說,“許多人不敢讀好書,隻讓那些《女漢奸穢史》之類的書充斥市麵。到如今,魯迅先生的《呐喊》《彷徨》還有人指為跡近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