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問教師
最近上海學生團體聯合會發動敬師運動,由於教師的生活艱苦,將采取募捐的方式予以濟助。學生們曾經為無力續學的同學發動助學運動,現在又為生活艱苦的教師發動敬師運動,這種“人己一體”的精神,我們很感動,很欽佩。學生們並不是不知道發動這種運動隻是頭痛醫頭的辦法,最要緊的還在於一切製度合理化,一切事情上軌道。可是合理化與上軌道還待大眾長期的努力,緩不濟急,唯有臨時應付急的,又絕不放鬆緩的,才是處事的切實途徑。想到這一層,更覺得敬師運動有它的深意。
說起教師的生活,的確太艱苦了。我們談生活,不必與安富尊榮的人比,也不必與物質享受比較舒適的別國人比,在此時此地,當然有個平均標準,夠不上平均標準的,就是生活艱苦。現在的情形是一個教師的收入比不上公司裏的茶房,電車上的售票員。這兒決無看輕茶房與售票員的意思,以為教師的收入應該比他們多,隻是說教師的收入的確夠不上平均標準。幣值隻管低落,物價隻管上漲,教師衣食難周,事畜無力,雖有守住崗位的誌願,可沒有守住崗位的憑藉。隻有昏庸的人看不出這是何等嚴重的危機,明白的人想到教育,想到建國,想到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後擔當各種事業的人才,真是焦心著急極了。
有人說得好,在教育方麵,什麼學製、課程、訓導綱要、教科書籍,比起教師來,都居於次要地位。這是說教師是實施教育的人,那種種編訂得無論如何完善,不通過教師的運用,也是枉然。盡管有人把教育看作裝點門麵、養成奴才的工具,我們就社會的進步著想,不能不特別看重教育,尤其在大眾亟需養成民主習慣的此刻。特別看重教育就不能不特別看重教師。試問,教師果真受到看重了嗎?莫說精神生活方麵常常遇到或大或小的不痛快,就是物質生活方麵,還比不上茶房與售票員,這太難了。我們要求社會輿論與行政措施兩方麵顧到這一層,立即設法把它改變過來。改變過來才是真正看重教師,也才是真正看重教育。今天見到上海市教育界同入團體聯合會的宣言,其中提出具體主張五項:(一)立即實行政治協商會議關於改進教育的決議。(二)立即把全國教育經費和地方教育經費增加到百分之三十。(三)地方政府應立即增設教職員補助金,作為長期的生活補助費。根據目前的生活指數,我們要求達到下列最低標準的待遇:大學每人每月三十萬,中學二十萬,小學十五萬。(四)教育本為國家事業,同人服務目的與精神原無公私之分,教育當局不應有所歧視,任何津貼補助均應一視同仁。(五)同人以為改善待遇不應采取增加學費的辦法,教育下一代人原是國家義不容辭的責任,所以教育經費的籌措也應由政府設法。——這五項主張,除第二第三第四三項都極合理外,第一項顧到教育的全麵,第五項顧到學生的利益,尤其令人感佩。自己的權利不容不爭取,自己的立場不容不恪守,這才是現代人——尤其是教育工作者——應有的風度。我們絕對擁護這五項主張,期望它一一實現。
對於發動敬師運動的同學,我們敬表深切的同情。對於艱難困頓而不忘所守的教師,我們敬致誠懇的慰問。對於同學與教師緊密團結,站在一條陣線上為國家前途著力,我們看見光明的希望。
1946年4月2日作,刊《中學生》總174期,署名葉聖陶。
文藝團體
時常有些朋友問起怎樣讀怎樣寫的話,情不可卻,也就勉強說些怎樣讀,怎樣寫。其實這些不是知識方麵的事,重要還在習慣方麵。翻開書來讀,提起筆來寫,人家說的怎樣怎樣當然可以作參考,但是由於自己花了心力,悟到的一定更多,而且更為可貴。待把人家說的與自己悟到的反複應用,化為自身的習慣,那才終身受用不盡。如果不讀什麼,不寫什麼,先來討論怎樣讀怎樣寫,似乎要把怎樣讀怎樣寫討論出了個究竟,然後讀然後寫,那隻怕是徒亂心意,沒有多大用處。
幾個同氣的朋友結個團體,研究文藝,最好在某一時期內選定一種書,大家弄一本來細心閱讀,集會的時候就共同討論。討論切忌拘束,呆板,公式化;像一般僅有開會形式的那種討論,是沒有什麼意思的。好在既稱同氣的朋友,彼此必然相知有素,可以不拘形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報告內容也好,分析技巧也好,片段的說出自己的領悟也好,整個的指出作者的精神與主旨更好。因為凡是好書,有斤兩的作品,那作者必然有他的哲學,有他的“所見”,為有這些,他才動手寫他的作品,你能認識這些,與這些起了共鳴作用,你才真個讀了他那本書。在個人獨讀的時候,見到了這一點,未必見到那一點。大家聚在一塊兒談談,彼此交換,所見就廣遍了。而且,你所見的我認為不對,我可以提出來辯難;我所見的你認為有缺漏,你可以跟上來補充。就在這當兒,大家讀書的眼力加強了,從書中得到的益處增多了。
練習寫作也可以用集會討論的辦法。某一個材料值不值得寫,該怎樣寫,就可以討論。或許有人說,這樣不免使靈感漸漸消散,終於不再想提起筆來。可是也可以說,這樣與人家討論一番,那本來朦朧的意象漸漸具體化了,甚至血肉也充盈了,這正是動筆以前最需要的準備。寫成之後,也可以拿出來共同討論。作者說,我為什麼要這樣寫。看過作品的朋友說,你在某處寫得好,為什麼好,你在某處有些兒毛病,為什麼是毛病,若是我,就要怎樣寫。就在這當兒,大家寫作的眼力提高了,手法也有進步了。還可以取同一個材料大家分頭寫,寫成之後共同討論彼此的用心。還可以共同寫一個材料,商商量量,合作到底,真正實踐“集體創作”的辦法。
如果有這麼一個團體,參加在裏頭,樂趣是無窮無盡的。同時,得益也將無窮無盡。
1946年4月14日作,刊《文藝青年》2卷7期(5月1日),署名葉聖陶。
夏丏尊先生逝世
我們要告訴讀者諸君一個哀痛的消息,夏丏尊先生在上月二十三日下午九點三刻逝世了。他害了肺病,一直沒有注意,不知道染上了多久。發覺害病在去年夏秋之交,休養了一些日子,到勝利消息傳來的時候,已經好起來,當夜的過度興奮使他沒有睡覺。再度發病在今年一月間,起初是不能出門,後來就不能離床,延續三個月,終於不治而死。他享年六十一歲。
本誌在十九年創刊,夏先生是創刊當時的主編人。他與我們一班朋友不辦旁的雜誌,卻辦《中學生》,老實說,是由於我們不滿意當前的學校教育。學生在學校裏,應該名副其實的受教育,可是看看實際情形,學生隻得到些僵化的知識。僵化的知識可以作生活的點綴品,這也懂得一些,那也懂得一些,就可以擺起知識分子的架子來,但是,僵化的知識不能化為好習慣,在生活上終身受用。夏先生寫過一篇《受教育與受教材》,闡明的就是這層意思。我們想,盡我們的微力,或許對於學生界有些幫助吧,於是辦起《中學生》來。我們自知所知所能都很有限,不敢處於施與者的地位,雙手捧出一套東西來,待讀者諸君全盤承受。我們隻能與讀者諸君處於同等地位,彼此商商量量,共學互勉,就在這中間受到一些名副其實的教育。我們說“幫助”,意思就在於此。這個作風是夏先生開創的,後來雜誌雖然不歸他編了,作風可沒有改變。現在夏先生離開我們了,我們自然要繼承他的遺誌,憑本誌給學生界一些幫助,永遠不改變。
在目前的讀者諸君中,認識夏先生的想來不多。但是,由於本誌,由於他所著譯的《平屋雜文》《愛的教育》等書,由於他參加創辦的開明書店,心目中有個夏先生在的,為數一定不少。現在我們宣布夏先生逝世的消息,諸君該會惻然傷神,悼念這位神交的朋友。在這兒,容我們敘述關於夏先生的幾點,供諸君悼念他的時候參考。
夏先生幼年在家塾讀書,學作八股文,十六歲上考取了秀才。十七歲開始受新式教育,考進上海的中西學院,隻讀了一學期。十八歲進紹興府學堂,也隻讀了一學期。後來往日本留學,先進宏文學院普通科;沒等到畢業,考進東京高等工業學校。不到一年,就因費用不給回國,開始當教員,那時他二十一歲。他受學校教育的時期非常之短,沒有在什麼學校畢過業,沒有領過一張畢業文憑。他對於社會人生的看法,對於立身處世的態度,對於學術思想的理解,對於文學藝術的鑒賞,都是從讀書、交朋友、麵對現實得來的,換一句說,都是從自學得來的。他沒有創立係統的學說,沒有建立偉大的功業,可是,他正直的過了一輩子,識與不識的人一致承認他有獨立不倚的人格。自學能夠達到這個地步,也就是大大的成功了。如果有懷疑自學的人,我們要鄭重的告訴他,請看夏先生的榜樣。
夏先生當教師,沒有什麼特別的秘訣,用兩句話就可以概括:對學生誠懇,對教務認真。人生在世,舉措有種種,方式也有種種,可是扼要說來,不外乎對人對事兩項。對學生誠懇,對教務認真,在教師的立場上,可以說已經抓住了對人對事兩項的要點。所以他的許多學生雖然已屆中年,沒有不感到永遠樂於與他親近的。分處兩地的寫信給他,同在一地的時常去看望他,與他談論或大或小的事,向他表示種種的關切。偶爾有幾個見解與他違異,或者因為行為不檢,思想謬誤,受過他當麵或背後的指斥,他們仍然真心的愛他,口頭心頭總是恭敬的叫他“夏先生”。在他殯殮的那一天,他的一位學生朱穌典先生走進殯儀館就含著眼淚,眼圈紅紅的,直到遺體入殮,沒有能抑製他的悲戚。朱先生五十光景了,已經留須,牙齒也有脫落,看見這麼一位老學生傷悼他的老師,真令人感動,同時覺得必須是這樣的老師才不愧為老師。目前的教育要徹底改革,已經毫無疑問,可是教育無論如何改革,總得通過教師才會見實效。我們期望像夏先生那樣的教師逐漸多起來,配合著今後政治經濟種種的改革,守住教育的崗位,對學生誠懇,對教務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