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二十二日上午,距離夏先生逝世三十四小時半,夏先生朝社友葉聖陶說了如下的話:“勝利,到底啥人勝利——無從說起!”說這話以前,他已曾昏迷過好幾回,說這話的時候卻是清醒的,病容上那副悲天憫人的神色,令人永遠不忘。勝利消息傳來的那一夜他興奮得睡不成覺,在八個月之後,在他逝世的前一天,卻勉力掙紮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幾個月來他的傷痛很深。他那傷痛不是他個人的,是我國全體老百姓的,老百姓經曆了耳聞目睹以及身受的種種,誰不傷痛,誰不想問一聲:“勝利,到底啥人勝利?”自私自利的那批家夥太可惡了,他們攘奪了老百姓的勝利,以致應分得到勝利的老百姓得不到勝利。但是我們要虔敬的回答夏先生,勝利終會屬於老百姓的,這是事勢之必然。老百姓要生活,要好好的生活;要物質上精神上都夠得上標準的生活,非勝利不可。勝利不到手,非努力爭取不可。努力複努力,爭取複爭取,最後勝利屬於老百姓。夏先生,你安心的休息吧,待你五年祭十年祭的時候,我們將告訴你老百姓已經得到了勝利的消息。
1946年5月1日作,刊《中學生》總175號,署名本刊同人。
沒有書,自己想辦法
最近接到一位讀者來信,說他以前沒有讀過本誌,今年才看見本誌的一月號,愛不忍釋,省了旁的急用,掏出僅存的錢買了一本回去,兩天功夫,通體看完。二月號三月號也買了,是省了每天的早餐積下來的錢。可是早餐不能經常不吃,旁的錢沒有來源,他父親是一位工人,決沒有餘錢給他買雜誌。而四月號快要出版了,就此間斷,實在難受。他問我們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我們看了這封信,非常感動,有這樣的讀者在那裏看我們的雜誌,我們還敢懈怠嗎?至於解決辦法,我們可想不出。書籍雜誌也是商品,非錢買不到手,沒有錢隻好不買。為安慰這位讀者起見,我們送了他一本四月號,並且寫信回複他說:書籍雜誌不一定要買來看,如果當地的什麼圖書館備有本誌的話,到圖書館去看好了。這個話隻恐會使他失望,如果圖書館不備有本誌,怎麼辦呢?
從這件事,我們想起在目前的經濟情況之下,感到同樣苦悶的青年很多。要看書,可是沒有力量買書。心裏記著什麼什麼書名,或者在書鋪裏見過那些書的封麵,翻過那些書的序文目錄,可是沒有福分把那些書捧在手裏,從頭到尾,幾次三番,稱心適意地讀個暢快。這種難受,正不比坐在糧食鋪前的饑民來得輕鬆。老實說,由於種種條件的限製,我國出版界實在貧弱得可憐。融會貫通、深入淺出的著作,舉不出幾部,係統的介紹世界思想藝文的譯著,還沒有出現,嚷了二十多年的整理舊籍,真正整理好了的舊籍不知道在哪兒。若用糧食鋪來比,我國出版界好比一家蹩腳的糧食鋪,其中儲備既不多,又不免攙雜些陳腐貨色。可是一批精神上的饑民連這一點兒貧弱的儲備也沒法享受。困擾他們的不是好壞問題,是有無問題,他們徹頭徹尾的沒有,徹頭徹尾的挨餓。
說到圖書館,情形也很慘。除了大都市裏少數大圖書館而外,各地圖書館的購買費都很窘,照目前的書價來說,每個月買不到十本五本。舊存的圖書,破碎的破碎了,遺失的遺失了,日子延長下去,說不定會隻剩屋子裏的幾個破書架,大門口的一塊破招,牌。學校裏的圖書館或圖書室也不會好些,可能還要壞些。在教師無法維持生活,萬分不得已,用罷教的手段來表示控訴的今日,學校還有餘錢來添購圖書嗎?因此,青年們精神上無論如何饑餓,要想在圖書館裏學校裏飽餐一頓,往往廢然而返。
那麼竟毫無辦法了嗎?我們想,辦法是有的,隻有青年們自己來解決。愛讀書的同誌組織起來,為了讀書,廣泛的堅強的組織起來。組織起來之後,各人拿出少數的錢,共同采購各種書誌,是一法。有無相通,各人把所有的書誌換看沒有見過的書誌,是一法。協力捐募書誌,彙集在一起大家看,又是一法。這些辦法是容易想到的,而且早有人行過,不必多說。我們要說的是行這種辦法必須有恒心,必須當一件事幹。常見學校裏組織讀書會,起初大家興致很好,不久就漸漸懈怠,最後煙消雲散,連會裏的幾本書誌也不知道哪兒去了。那樣的沒有恒心,不當一件事幹,精神上永久挨餓也是應該的。真正感到饑餓的青年們該不會如此。組織廣泛且堅強,共同閱讀可以收到觀摩切磋的益處,這比較關起門來一個兒閱讀,當然大有不同了。
1946年5月21日作,刊《中學生》總176期,署名朱遜。
新年與希望
新年給我們帶來了希望。這句話在不肯努力的人是沒有意義的。希望又不是規定在年頭上自己會飛來的鴿子,你說新年來了,希望也就來了,豈不是一句夢話?
新年給我們帶來了希望。這句話在努力不懈的人是很有意義的。本來在那裏努力了,既經努力,或多或少,總該有些成就,得些收獲。可是過去的已經過去,隻當它一筆陳賬,如今在一年的開頭,重新記起新賬來吧。這就是說,以往努力如何是以往的事,從今以後,把握仍然在我們自己手裏,自非切切實實努力不可。這原是繼續努力,然而那“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精神,實在與開始發憤努力一模一樣。就在這發憤努力中間,我們看見了前麵的希望。
不肯努力的人根本與希望無緣,也沒有資格說什麼樂觀悲觀。你生活過得好,環境處得好,就樂觀了嗎?這其間全沒有你的因素在,你隻是因人成事,往底裏想,有什麼可以樂觀的?你生活過得不好,環境處得不好,就悲觀了嗎?你並沒有絞一絲腦筋,花一分力氣,企圖改善你的生活和環境,試問除了對你自己之外,還有什麼可以悲觀的?
希望是努力不懈的人特有的獎品。在他努力的時候,希望獎勵他的不停的前進。在他有了成就得了收獲的時候,希望化而為事實,獎勵他的切實的努力。為有這獎品在,努力不懈的人是無所謂悲觀的。即使現狀萬分惡劣,他始終心胸寬廣,精力飽滿,照通常的說法,是樂觀的——因為他努力不懈,把握確實在他自己手裏。
今當一九四七年的開頭,我們願與讀者諸君共勉:大家要努力不懈,就憑這個努力不懈,實現大家的希望。
1946年12月15日作,刊《中學生》總183期,署名聖陶。
“重新作人”
上月九日,上海第三區百貨業職工會發起舉行愛用國貨抵製美貨運動籌備大會,會還沒有開,與會者就遭到一批有組織的打手毆打,受傷的很多,有一位梁仁達先生傷重致死。於是各界紛紛組織“二九慘案後援會”,標舉反抗暴行,維護人權的宗旨。
同類的事情,年來所見已多。隻要神經不太麻木,就可以想到勝利之後我國的局麵是:士兵們在戰場上受傷被殺,吃的是同胞放出來的槍彈、炮彈,非士兵們在各地受傷被殺,吃的是同胞打下來的木棍,放出來的槍彈。“自相殘殺”是禽獸所不為,可是我們竟至於禽獸都不如。旁的什麼且不說,我們中國人到底要不要留一條生路呢?真是太叫人痛心了。
上月十七日的《文彙報》上登載一篇上海市教育界慘案後援會的宣言,表示教育界同人發動“搶救失足青年運動”,希望失足青年不再作加害於同胞的人。宣言比較長,這裏不便全抄,隻能摘錄些警句。宣言中說:“我們……所培植的青年……一麵在被殺,一麵在殺人。”事實如此,豈隻叫教育工作者傷心,凡是愛中國愛同胞的,誰不傷心?然而教育工作者不能徒然傷心而已,他們要盡他們教育的責任,所以發起這個運動。宣言中又說:“我們認為他們中間的大多數是受了欺騙,被迫走上這一條出賣良心的,不光明的,沒有前途的道路。我們對於這一批願意或可能改邪歸正的青年,應該給他們機會,讓他們重新作人。”不講道理,動輒用暴力傷害同胞,總之不是正路。暴力又決不能解決什麼問題。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顯而易見的卻見不到,除了受利誘,就是受蒙蔽(其實受利誘也是受蒙蔽)。以下是宣言中所舉出的去蔽的途徑:“明是非,辨黑白,分別敵友,認識現實,趕快回頭,回頭是岸。”
我們極端同情教育界的這個運動。我們也願意如宣言中所說,“用口,用筆,用行動去喚醒已經失足的青年走上正路,勸告即將失足的青年懸崖勒馬。”同學們也可以參加這個運動,做父母兄姐的也可以參加這個運動。大家一齊來,大家一腔誠心誠意,效果自然不會小。
我們應該相信人之相去不遠。失足的人是遭遇了大不幸,要用最深厚的同情心勸告他們,請他們在幾微之間有所改變。
我們要為我們中國人留一條生路。我們要努力脫出禽獸不如的境界。
1947年2月17日作,刊《中學生》總185期,署名聖陶。
關於《中學生與文藝》筆談會
本誌這一期舉行筆談會。筆談會與座談會各有利弊。可以請各地的朋友參加,可以讓各人通盤細想,想定了然後發表,這是筆談會的好處。可是,筆談會不能請各人針對各個項目作討論,你補充我的,他駁詰你的,結果得到個比較融通大家同意的結論,換句話說,座談會的好處,筆談會可沒有。我們知道什麼事都沒有十全的,就決定座談會與筆談會輪流舉行;一月號裏舉行了座談會,這回四月號就來個筆談會。
為什麼提出《中學生與文藝》這個論題來呢?從讀者諸君的來稿和來信中,我們知道文藝這東西盤踞了諸君大部分的心胸;不但現在如此,從本誌創辦到現在將近二十年間一直如此。除開讀者諸君,我們經常會麵的青年朋友也不在少數,他們大多是喜愛文藝的,有的甚至說願把文藝作為終身事業。我們又一向認為文藝的讀寫與語文教學有密切關係,語文好比軀殼,光是軀殼教學不出什麼道理來,軀殼之中必得有一股精神;如果能好好運用,把文藝的精神注入語文這個軀殼,教學上將有許多方便與實效。由於上麵說的幾層意思,將近二十年間,本誌集體討論青年與文藝的問題已經有好幾回了。現在的讀者不就是以前的讀者,現在的時勢又異於從前的時勢,現在重新提出這個論題來,決非俗語所謂“炒冷飯”,這是我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