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的諸位先生的文篇既已刊載在一起,請讀者自己去閱讀,去參詳,我們不再加上什麼綜合與引申。最要緊的是諸君須記住:聽取他人的意見固然要虛心,要有誠意,可不能抹殺自己;是自己聽取他人的意見,取舍讚否全得由自己作主。凡是聽人家的話,讀人家的文字,都應該如此,對於特地為諸君執筆的筆談會文字也決非例外。諸位先生讚助我們,把他們的意見寫了出來;我們彙刊他們的文字,貢獻在諸君麵前;諸君讀過之後,憑自己的經驗下判斷。如果諸君能從其中找到些對自己切實有用的話,哪怕隻有一句,從而增進了對於文藝的理解,在文藝的修習上就仿佛望見了一道導引的燈光;那麼這回筆談會就不是沒有意義的了。
關於青年願把文藝作為終身事業,以及立誌作文學家,執筆的諸位先生很少提到。現在我們在這裏說一些;當然,也隻是我們的意見,並不是絕對正確,非聽從不可的。
願把文藝作為終身事業,立誌作文學家,這是表示一種誌向,當然是非常好的。可是單有誌向不成,要達到誌向,必須切實地幹。就文藝說,切實地幹分兩方麵。研究文藝是一方麵,創作文藝又是一方麵。這兩方麵要幹得到家,都得靠充實的生活,廣博的經驗,以及超過一般水準的語文素養。許多人在這些上夠了格,著手研究就研究出個所以然來,著手創作就創作出成功的作品。如果不夠格的話(就是說,生活不充實,經驗不廣博,語文素養不超過一般水準),當然還是可以研究和創作,然而成績就難說了。一個青年既然對文藝抱有誌向,就得在生活、經驗、語文素養上多多著力,那才是探到了根源。這並不是說,不做文藝工作就不必在這些上著力,做文藝工作才該特別著力;隻是說,不在這些上著力,無論研究文藝或創作文藝,都不免舍本逐末,縱有專攻文藝的誌向,恐怕未必能達到。
再說,青年時代立誌將來作什麼,到了將來未必果真作什麼,這是很尋常的事。經年曆歲之後,誌趣轉變了,環境不同了,當初以為自己適宜做什麼,到此卻發覺並不怎樣適宜;當初沒有想到某一種工作,到此卻相信自己能夠幹而且幹得好:這就前後異致了。為此,我們以為願把文藝作為終身事業雖然是個好誌向,可不一定是個始終不渝的誌向;現在抱這樣誌向的假定有十個,到十年二十年之後也許有五個早已丟開了文藝。我們這個話並不是給諸君潑冷水,我們隻是說實話而已。工作樣樣都好,樣樣都值得做,隻要有益於人群。工作無所謂頂好的,做文藝工作當然不比做其他工作特別高貴。所以,即使到將來丟開了文藝,改變了現在的誌向,也沒有什麼關係。最要緊的是現在。現在對於文藝既然熱誠愛好,就得切實下功夫,不要徒有愛好文藝之名,必須做到攻研文藝之實。無論將來是不是終身以之,現在下的功夫總是自己終身的受用。
1947年3月19日作,原題《關於本期的筆談會》。
刊《中學生》總186期,署名聖陶。
理應怎樣與實際怎樣
我們說學校裏全部課程的目標在於培養學生的思想行為,這是一句原則性的話。聽了這句話的要理解得切實一點,就會問道:培養怎樣的思想行為呢?回答這句問話,就不能離開自己的觀點。假如希特勒還在,他仍然握著德國的政權,他會回答道:當然要使學生們具有納粹的思想,一切行為都適合納粹的需要。這是希特勒根據他的觀點說的。我們回答起來可不同了,因為我們有我們的觀點,與希特勒全不一樣。
我們的觀點從哪裏來的?從我們是中華民國的人民而來。最近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全世界的明白人都說從今以後該是“人民的世紀”了,我們更覺得我們的觀點正確切實,沒有錯兒。按照我們的觀點,人民是“無對的”,人民以外不再有什麼特權人物,如酋長,皇帝,軍閥,豪紳,等等。全體人民組織一個國家,好比全體股東組織一個公司或者合作社。政府好比公司或者合作社的經理部,是為股東服務的,對股東負責的。公司或者合作社的股東巴望營業發達,收得利潤,便利日用,無非物質方麵的事兒。國家的股東所巴望的可不限於物質方麵,同時也巴望精神方麵有無盡的收益與便利。那當然一方麵要各自努力爭氣,一方麵要經理部盡心服務,竭力負責,才做得到。
我們的觀點既然如此,我們的回答就跟著來了。培養怎樣的思想行為呢?凡是做一個國家的股東所需要的思想行為,都得培養,都得通過了學校的全部課程來培養。
但是,那隻是說的理應怎樣。而世間的事情往往理應怎樣是一回事,實際怎樣又是一回事。我們考查教育的實際,就知道與所謂理應怎樣相去太遠。教育的實際可以從許多方麵考查,而現行的考試方法也是其中的一方麵。彬然先生說了,“現行的考試隻是教學生去死記書本上的東西。在考試的時候,誰能把書本上的那些東西,用強記的方法,依樣葫蘆搬到試卷上去,誰的成績便算優良。”這個方法不是沒有來曆的,論它的作用,與“培養國家的股東的思想行為”全不相幹。這是從前皇帝考選幫手的方法。皇帝有那麼大的天下,不能不選用許多幫手替他辦事。幫手第一要順從聽話。就選定一套書籍教他們預備,考試就限定在那個範圍以內。臨到考試,叫他們作文。說得好聽點,應試的人作文得“代聖賢立言”,把話說穿了,還不是得“把書本上的那些東西,用強記的方法,依樣葫蘆搬到試卷上去”?誰死記得齊全,畫得成各式各樣的葫蘆而並不走樣,誰就被認為順從聽話的家夥,有入仕為官的資格。皇帝為他自己打算,這樣的考試方法是不錯的。但是,試問現在的教育與皇帝時代的教育應該相同嗎?誰都會回說應該絕不相同,我們在前麵說的也就表明絕不相同。然而,現在的考試方法竟襲用了皇帝時代的考試方法!我常常說現在的教育精神承襲著皇帝時代的教育精神,單憑那考試的方法,就可以證明我沒有說得過火。
理應怎樣是一回事,實際怎樣又是一回事,教育方麵為什麼會有這種情形呢?把一個國家比作一個公司或者合作社,教育一類的事情是歸經理部辦的。股東們說,教育的目標在培養國家的股東的思想行為。如果經理部遵從股東們的意見,認認真真切切實實辦去,那麼,理應怎樣與實際怎樣自然彼此一致。可是,如果經理部不明白股東們的意見,或者不能盡心服務,竭力負責,辦起來就另是一個樣兒了。還有,經理部忘了它是經理部,卻自認為大老板,連股東們都不放在心上,還說什麼“培養國家的股東的思想行為”的教育!大老板的心理正與從前皇帝的心理相近,從前皇帝不是天下的大老板嗎?抄書照原樣,辦教育就承襲了皇帝時代的教育精神。為什麼目前的教育實際怎樣與理應怎樣會相去太遠,應該從這上頭去參詳。
1947年5月15日作,刊《中學生》月刊總188期,署名聖陶。
南京事件
今天是五月二十一日,六月號的雜誌已經排校完畢。為了昨天南京各大學學生遊行,遭受軍警壓製,致有二十餘人受傷的事,我們覺得有幾句話衝到喉頭,非趕緊說出來不可,所以補入這一篇。
首先,我們要向參加遊行的大學生致深厚的敬意。他們提出的兩句口號,“搶救教育危機!”“反對內戰毀滅中國!”是絕對不錯的。這不僅是他們的話,實在是人人要說的話,他們把它喊出來了。我們願以中國人的資格擁護這兩句口號。
其次,我們要向受傷的同學致誠懇的慰問。曆年來大家爭取人權的保障,可是始終得不到保障。現在他們流血了,受傷了,他們與北洋軍閥時代的學生同其遭遇,這是又一回證明曆年來大家的爭取太嫌不夠,非加上十倍百倍的勁不可。到那時候,由於大家的上勁,人權真的有保障了,誰也不會忘了他們的。
一個月來,各地的大學都在動蕩不安之中,學生罷課遊行請願的消息幾乎每天見於報紙。原因不盡相同,或者為了校政不善,或者為了副食品不夠。可是往根底上想,就歸結到同樣的一點,一切由於內戰。這是非常自然的,目前各界的人都覺得精神極度苦悶,生活極度艱困,一個為什麼兩個為什麼地問下去,誰都會得到同樣的答案,一切為了內戰。學生不過比各界的人爽快些,他們用集體的聲音喊了出來,用集體的行動表示了出來。誰要說他們別有用心,那就是誰自己別有用心——與一般中國人的用心不同。
昨天在南京遊行的包括京滬蘇杭十六個大學專科的學生六千餘人。昨天是國民參政會第四屆第三次大會開幕的日子,學生們結隊遊行,為的向參政會陳述公眾的意見。軍警壓製他們,根據的是最近政府頒布的《維持社會秩序臨時辦法》。
軍警不足深責,令人憤慨的是那《維持社會秩序臨時辦法》。現在社會秩序的確很不安定,的確需要維持。但是維持得從根本上著想,把不安定的因素找出來,去掉它。不從根本上著想,卻用壓製的手段,不許遊行哩,限製請願哩,那隻能說是維持權勢的辦法,哪裏維持得了社會秩序!老實說,學生們嘴裏喊出來的,一般人心頭念念不忘的,那才是維持社會秩序的切實辦法。這種辦法不得實現,任你用什麼壓製的手段,社會秩序決不會安定的。
1947年5月21日作,刊《中學生》月刊總188期,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