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什麼以前的考慮
一位讀者來信說,他讀不起書了,退了學,回家種田,可是幾畝田的收成除了繳租捐稅,實在不夠一家人吃(他有老母弱妹),想找一條旁的路子,又沒法找到。
又一位讀者來信說,他遠迢迢地從甘肅跑到了上海,想找一個工讀的機會,耽了兩個多月沒有一線希望,同鄉的學校宿舍不能住了,帶在身上的錢也用光了。最近在一個鎮上一家報社裏找到了一個職務,隻有飯吃,沒有工錢。這且不管,當初是抱著學習的願望來的,現在卻毫無學習可言,最為痛心。
以上隻是兩個例子,我們每天看幾十封來信,相類的還有不少。看了那些來信,我們覺得在這個時候談擇業,真有點不合時宜,不切實際。要談擇業,先得有種種的業安排在那裏,才可以從中選擇。選擇起來自不妨按照一般人常說的性情是否相近哩,興味是否豐富哩,前途是否有望哩,一一考慮過後,於是擇定一業幹去。現在是種種的業都將支撐不住的時期啊!從業的人哪裏還可以從容選擇!隻有碰到什麼就幹什麼,碰不到什麼就什麼也不幹罷了。譬如那位種田的讀者,他說種幾畝田不夠一家人吃,誠然是事實;但是,如果放手不種,就連不夠吃也說不上,要根本沒得吃了,他還不是隻好種下去?又如那位在報社裏服務的讀者,他毫無學習可言誠然痛心;但是,如果辭了不幹,當天的飯就成問題,他還不是隻好留在那裏?
且不說碰不到什麼就什麼也不幹,後文將怎麼樣。這是一個牽涉很廣的問題,老實說,我們也說不清楚。單就碰到什麼就幹什麼而言,在動手去幹之前,應該下一番考慮。那件事至少要無害於人才幹,有益於人當然更值得幹,如果有害於人的,碰到了也不幹。不幹就將餓死呢!還是個不幹。孟子曾說“所惡有甚於死”,沒有這一點好惡之心,根本就不配在人群中做一個人,還哪裏談得到什麼從業?
不要談什麼擇業的標準與條件吧。現在隻有碰,無所謂擇,在碰到的時候,像上麵說的下一番考慮,行了。
來舉個例子。碰到可以種田,就得考慮種些什麼。種稻麥,種菜蔬,稻麥菜蔬都是有益於人的,當然種得。如果種罌粟,罌粟是害人的東西,萬萬種不得。我們知道現在還有農人在那裏種罌粟,都不是他們自己願意種的,是有權有勢的人逼著他們種的。他們單獨不能違抗,又不能合起群來的違抗,固然也有不是;但是最可惡的還是逼著他們種罌粟的那批人,別的且不問,單憑這一項罪惡,那批人就該排斥到人類以外去!
種田耕地,依通常說,是所謂“細民之業”。現在再舉一個幹大事的例子,就說當大總統吧。假如碰到人家選舉你當大總統,你該怎麼考慮呢?我們以為可以借美國的兩位大總統作為標本來說,像羅斯福那樣當大總統,幹得,像杜魯門那樣當大總統,萬萬幹不得。羅斯福認識了時代,發見了人民,初期施行新政,後來參加大戰,提出“四大自由”,籌設聯合國機構,這些都是為現在與將來的美國人與全人類打算,要大家共趨進步,共享幸福:他的從業精神太叫人感服了。至於杜魯門,他登台還隻有兩年,已經把羅斯福的規模全取消了,他不顧到人民,他要分割世界,其詳不必細說,總之在現在與將來的美國人與全人類麵前築起一道災禍的牆壁:像他那樣的從業,遠不如退回家鄉去做個田舍翁,還落得個無害於人呢!
當然不會人人去種田耕地,當大總統尤其是難以碰到的機會,我們原不過舉例而已。但是,對於一切事業,在碰到的時候,都該作這樣考慮,然後決定幹與否。
1947年6月17日作,刊《中學生》月刊總189期,署名聖陶。
回問一句
常常有讀者來信,問及怎樣才可以把文字寫好。愛慕文藝的就問怎樣才可以寫成像樣的文藝。
在“怎樣”兩個字裏頭,包含著不同的意義。發問的人也許認為寫東西是有什麼“竅”的,或者叫“秘訣”;寫不好就隻為不懂得那個“竅”,隻要今天懂得那個“竅”,今天就寫得好了;說“怎樣”等於說“怎樣學會那個‘竅’?”另外一派也許認為寫東西須有準備的功夫;自己不知道怎樣準備,所以寫不好,隻要摸著了那準備的門徑,自然就有寫得好的希望:說“怎樣”等於說“怎樣作那準備的功夫”。
就“竅”或者“秘訣”說,在寫作方麵似乎是沒有的,不然就是我們太淺陋了,沒有知道。我們知道技工方麵常常用著“訣竅”的字眼,徒弟拜師父就在學會那個“訣竅”。但是所謂“訣竅”也得用心領會,動手實習,積年累月才能學會,決不是一聽就會,一會就熟,當天立見功效的。
就作準備的功夫說,那自然想得不錯。作什麼事情都得有個準備,寫作也是一件事情,沒有準備怎麼成?要打聽該怎樣準備,目前談寫作方法的書籍有的是。撇開那些寫得壞的不說,那些寫得像樣的無非談到動筆之前該怎樣準備動筆,完篇之後該怎樣準備修改,對於學習寫作的人多少有些幫助。還有什麼寫作經驗談之類,也可以歸在同一類裏。寫經驗談的人談他自己的準備情形,不是正可以供他人作參考嗎?
在這兒,我們倒要向來信的諸君回問一句:你們有興寫作,希望寫得好,寫得像樣,到底為的什麼?
如果回說“無所為”,那不成其為回答。作一件事情,追究到根源沒有“無所為”的,雖然有人把“無所為而為”那句話捧得很高,認為人生的一種超妙境界。
如果回說人家都在那裏寫作,人家能夠寫得很好,所以你也要寫作,希望也寫得很好:那不很妥當。人家做的事情你能樣樣照做嗎?人家的好處你能樣樣追隨嗎?這是萬萬辦不到的,也沒有辦到的必要。假如沒有更切要的需求,你大可以不必費心費力的學習什麼寫作。
如果回說你希望把自己的文字印在報紙雜誌上,希望自己的名字與寫作者文藝家聯結起來,所以要寫作:那也不很妥當。把文字印在報紙雜誌上,被稱為寫作者或文藝家,那隻是個“果”。人家還可以問你,你那個“因”是什麼呢?——你為什麼要把文字印在報紙雜誌上,要成為寫作者或文藝家呢?
對於我們在這兒提出的一句問話,希望諸君仔仔細細的想一想,從自己切要的需求上去想,把自己為什麼要寫作的原因想個明白。想明白了的時候,關於所問的“怎樣”至少解決了一半兒,距離寫得好寫得像樣也就不會太遠了。
1947年7月18日作,原題《反問一句》,刊《中學生》月刊總190期,署名聖陶。
不應當受這樣的教育
一個人在某一個範圍內,不一定看得清這個範圍內的情形,也許“旁觀者清”。我年輕時當過學生,但是沒有受過大學教育,後來也當過幾年小學中學的國文教師;雖然近幾年不教書了,因為在編《中學生》雜誌的關係,常常和同學們接觸。我先下一個結論:我們的教育總之不大對,一個青年受教育不應當受這樣的教育;從小學到大學,所受的全不是近乎理想的教育。
新式學校有了五十來年了。本來是在書房裏的,幾個人一天到晚讀幾本書——四書五經;現在則是在教室裏,許多人讀各種學科,差不多都是新的。但是有一個地方仍是舊的,和向來的精神是一貫的,受教育的目標是“利祿”,現在和以前一致。漢武帝時設博士,教授一批貴族子弟讀經,讀通了無非從政,通俗說來就是做官。後來的考試製度是入仕的門徑:考取了,爬上從政的道路;考不取,就一輩子倒黴。除了世襲和捐以外,要做官隻有考試這一條路。(民國以來,世襲和捐是沒有了,非正式的還是有的。)做了官就有俸祿,利和祿是分不開的。考不上去的,能以教書為業的還是少數,自古以來,像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那樣讀書不通、潦倒至死的不知有多少。這是說以前,現在大家還有一種自卑心理,到外國去“鍍金”。“鍍金”也無非為了利祿。現在的官就是公務人員,擴大來講,銀行之類的機關也包括在內,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出路。這個出路,其實就是利祿。
比較通達的人不是這個看法,認為學習是為了受用,學校教育應當使受教育者一輩子受用。譬如教小學生學剪紙,要剪得恰好在一條線上,就必須讓他自己實踐方能做到,隻顧空講是做不到的。但是現在從小學到中學,老師隻是來講的,學生隻是來聽的;大學裏也是這樣。老師隻管講,學生隻管聽,會使學生養成依賴的心理和習慣。看起來聽講很輕鬆,想一想,其實是很悲慘的,從小學到大學,一直要坐十六年,聽十六年。老師講的如果句句是至理名言,倒也值得聽,可是哪兒會有這樣的事呢?十六年坐著聽,是一種很重的刑罰,隨便做點兒什麼,都比白坐十六年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