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受用必須自己用心思,自己花力氣,不是聽老師講講就做得到的。書本是經驗的寶庫,但讀熟幾本書,也隻是記誦之學,要真個消化了才能受用。學校教育的改良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說這樣的教育不應當受,可是還得受,除非不進學校。進了學校怎麼辦?隻有認定目標,為了受用一輩子,自己去努力追求;不要隻聽老師講講就算了事,隻讀熟了幾本教科書就算了事。
1947年12月17日作,刊《中學生》總195期,署名聖陶。
新年致辭
去年《中學生》的新年號裏,我說了我們希望“為萬世開太平”。這不是個迂遠的想頭。誰忠實於生活,熱愛著人類,誰就會抱著這個希望,而且努力實現這個希望。
一年的時間太短了,計算日子隻有三百六十五天;而太平這個希望太遠了,人人能得安居樂業也不過靠近了太平的邊緣,還得往前走許多路程才達到真正的太平。所以過了一年就要問希望有沒有實現,未免太性急了,實際上決不會那麼快。可是問還是可以問,而且應該問。一年的時間過去了,大家的方向是不是沒有認錯?與太平的邊緣是不是縮短了若幹距離?如果回答是正麵的,那就是大家爭氣,一年的日子沒有白過,一年一年繼續下去,希望總有實現的一天。回答如果是負麵的,那就得特別惕勵,白過了一年多麼可惜,大家不爭氣尤其要不得,如果年年如此,即使繼續一萬年也實現不了那希望,豈不是糟透了?
留心一年來的世事,恐怕誰都有這麼個直覺:什麼“為萬世開太平”,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換句話說,回答是負麵的。失望轉成為頹唐,幻滅引起了悲觀,原是心理方麵最滑熟的路子。於是時時聽見歎息的聲音,看見皺起的眉頭。
但是,回答果真是負麵的嗎?如果仔細考察一下,將見一部分人很是爭氣,一部分人太不爭氣,雖不是大家爭氣,可也不是大家不爭氣。那又何必歎息皺眉呢?很是爭氣的一部分人不是可以盡量加多嗎?無論是誰,不是都可以參加到那部分裏頭去嗎?太不爭氣的一部分人不是可以盡量減少嗎?無論是誰,隻要生活走入常規,思想趨向正路,不是都可以從那部分裏頭退出來嗎?一邊遞加,加到極大限度,一邊遞減,減到等於零,豈不就成為大家爭氣,大家“為萬世開太平”努力了嗎?這不是個空想。人類必須共同生活,人類有追求完美的願望,現實與願望交織在一起,終於要走上一邊遞加一邊遞減的道路的。那又何必歎息皺眉呢?
很是爭氣的是誰呢?凡是爭自由爭平等的人都是很是爭氣的。他們不僅為自己爭,也為人人爭。人人享有自由與平等,太平的門不就打開了嗎?試把第二次大戰以後與第一次大戰以後相比,爭自由爭平等的人多起來了,顯然可以看出遞加的趨勢。有這一個真憑實據在,我們更沒有歎息皺眉的理由。
有一點倒是要問的:我們自己是不是在遞加的那個數目裏頭?如果在裏頭,我們就不是空抱著“為萬世開太平”的希望,而是真的盡了一分力量。否則太平雖然遲早要實現,可是總會因為缺少了我們的一分力量而延後若幹時期,這怎麼對得起自己?又怎麼對得起人人?
1947年12月18日作,刊《中學生》總195期,署名聖陶。
修訂中學課程標準
去年十二月下旬,報載教育部舉行修訂中學課程標準會議,據稱此次會議對中學課程標準修訂的要點有三項:一、減少每期的教學科目,初中從十二科十三科減到九科十科,高中從十科十二科減到八科九科。二、減少每周的教學時數,初中高中都從三十一小時減到二十七至三十小時,三、各科教材內容,注重在培養實際生活知能,盡量刪減艱深理論的教材。
修訂中學課程標準的工作,已經經曆了一年光景,開會,起草,征詢意見,歸納整理,時時在報紙的教育欄透露些消息。這一次會議據說是最後的審查會了,隻待將各項標準的文字內容略加修整,在今年春間就可以正式公布。
就三項要點看來,這一回的修訂可以說是進步的。減少每期的教學科目,減少每周的教學時數,針對著以往不問消化與否隻管硬塞下去的弊病。第三要點尤其值得注意。說要培養實際生活知能,不取艱深理論的教材,這顯然可以看出其中含有一種希望:希望中等學生在校學習種種,當前就得到受用,不隻作為將來生活的準備。
依理論說,中學原是為準備升學的青年設立的。準備升學,就不得不各方麵都學一點,各學科也得自成係統。可是,學習什麼最要緊的是消化,是把消化所得化為自身的習慣。與其不能消化,不能化為習慣,不如學習的方麵少一些,係統上疏漏一些。以往就不曾注意這一層,所以升學的盡管有,成為專才的可不多。
依實際說,進中學的未必都是準備升學的青年,由於種種的原因,出了初中出了高中不再升學的,數量極多。對於這批不再升學的青年,中學不容不培養他們的實際生活知能,使他們當前得到受用。就這一點而言,分科教學不如不分科,而以生活為中心,問題為中心,著手教學來得見效,僅僅減少兩三科目還是枝節的辦法。不過這種教學實施起來並不容易,可以不談。
就三項要點看來,雖說是進步的,將來是否有成效卻還難說。所謂成效,指受教育的中學青年得到實益而言。教育成效須看環境,須看支配著它的精神,須看教材與教學方法的運用,不是課程標準的幾項修訂要點所能決定的。如果環境精神等等還是與以往一樣,沒有什麼改變,那麼這一回的修訂課程標準,隻是教育部辦了一件差強人意的公事而已。
1948年1月12日作,刊《中學生》雜誌總196期,署名聖陶。
師生之誼
讓我們為過去一年來師生的團結合作歡呼。在今天,三十七年元旦,我們謹向為中國學術文化承先啟後的師長們致敬。……我們永遠不能忘記,當我們受迫害時,你們挺身而出;當我們被誣蔑時,你們仗義執言;由於你們的艱苦撐持,使中國還存留一點學術文化的生機;由於你們保衛自由與民主,使今天學校內還保留一點可貴的自由。在今天的社會裏,一切道義蕩然,一切人與人的關係近乎崩潰,我們師生之誼顯得多麼可珍可貴!……我們愛書本,我們更愛國家,愛人民。我們要求安心讀書,所以我們不能不求得可以安心讀書的環境,知識分子的良心驅使我們,不能不盡力縮短民族的苦難。我們的苦衷,師長們是完全理解的。我們深深地感到對國家對人民的“任重道遠”,我們需要師長們的同情,愛護,幫助和指導。
以上是北方學生給老師們的賀年信裏的語句,從報紙上摘抄下來的。言為心聲,就這些語句看學生們的心,不乏感慰,可是也含著悲酸;感慰的是他們有這麼一批理解他們愛護他們的老師,悲酸的是可以安心讀書的環境他們還不曾求得。其次,尊師的舊傳統雖經官樣文章的提倡,尊師的實跡卻似乎始終沒有見過,現在北方學生根據他們的親身經驗,說出這麼誠懇的一番話來,這是由衷的尊師,在今日,可以說可貴到令人感泣的程度。
依理說,老師們應該是同情學生,愛護學生,幫助學生,指導學生的。不唯應該,而且是自然而然。老師們若不在同情、愛護、幫助、指導等等方麵下功夫,還幹什麼教育工作?可是由於種種原因,竟致實際情形全然不同,應該的被認為不應該了,自然而然的竟成為大謬不然了:老師們與學生們對立起來,一方麵儼然是壓迫者,一方麵顯然是被壓迫者。我們且不要責怪誰的不是,要責怪還是責怪造成這種現象的種種原因吧。而這種現象決不是好的,是必須趕快打破的,也是極為淺顯的常識;因為它根本是反教育的,有這種現象存在,就無所謂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