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3 / 3)

一年來北方教師們的言行,真可說凡有人心者無不欽佩,不但使北方學生們感慰而已。他們憑實踐來打破上麵所說的現象,忠於教育,忠於本位工作,意義重大,不待細說。而且,“君子之德風”,聞風興起的必將大有人在,那影響當然很廣大。到某一天,所有的師生都密切地聯係起來了,別的且不說,單就教育成其為教育這一點而言,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1948年1月12日作,刊《中學生》月刊196期,署名朱遜。

新精神

曾經與一些民眾學校的教師談話。他們說他們的工作無非教來學的人識若幹字,讀幾本書。識得了,讀過了,就讓來學的人畢業。畢業之後,他們沒有相當的讀物可看,應用上也不大需要什麼文字,大約經過相當於入學的時間,就把識得的字讀過的書忘得差不多了。教師們覺得他們的工作很空虛似的,辛辛苦苦,費心盡力,可沒有一點兒切實的成績。

我很同情他們,可是沒有什麼話安慰他們。事實擺定在那裏,切實的成績不會像變戲法一般變出來的。

正規的學校教育不也是一樣嗎?課程規定把一些知識裝進學生的頭腦,裝到了限度就算畢業。畢了業又經過若幹時日,裝進去的忘幹淨了,與自始沒有裝什麼進去無多分別,徒然耗費了若幹年一去不返的光陰,以及若幹筆勉力支撐帶血帶淚的學雜費!最近上海《大公報》刊載了許多篇文字,是大中學生寫的,說法各各不同,可是一致地控訴他們所受的教育對他們沒有好處。寫文字投登在報紙上的當然是極少數,極大多數的學生隻在嘴上說說,心裏想想,我知道他們的意思,歸總一句話,也是他們所受的教育對他們沒有好處,因為這一類的陳說我聽見得太多了。學生們的反應如此,教師們,尤其是有良心有責任感的教師們,豈不要發生空虛之感?

教育不以生活為本位而以知識為本位,是一個大毛病。由於不以生活為本位,所以不講當前受用,讀了植物學可以不辨菽麥,讀了生理衛生可以絕無衛生習慣。由於不以生活為本位,所以隻講記誦,能夠照書本回答就得一百分,不能夠照書本回答注定吃大虧。由於不以生活為本位,所以受教育成了一件奢侈事情,譬如穿一件繡花衣服,穿了固然體麵,可是不穿也沒有關係。

這種精神是承襲傳統的教育精神而來的。傳統的教育,其目的隻在替皇帝選拔一批馴良的幫手,向來不管受教育者的生活,誰問你當前受用不受用!為要把馴良訓練得到家,自然需欽定一些教材,叫你隻許在範圍之內用心思,這就來了記誦之學。而從前的受教育原是帶著奢侈性的,一旦飛黃騰達,固然走上利祿之途,可是,猶如買獎券,大多數的人隻好執著沒有中的獎券空歎氣,你想發財就是你的奢侈性作怪。

現在與往昔,時代不同,而現在的教育還是承襲著往昔的教育精神,這是蛻變期間應有的現象。就一個人看來,五六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時期,可是就曆史看來,社會蛻變(教育包括在內)經曆五六十年還沒有變過來,不能算了不起的久長。傳統的教育精神總有一天會完全擺脫的,而吃虧的是生當其時,現在正在受教育的少年與青年。

擺脫了傳統精神的教育,對於受教育者必有切實的好處。以生活為本位,隨時學習,隨時受用。知識不是點綴品,追求知識是為充實生活,知識必須化為身體上的血肉,生活上的習慣,不僅掛在口頭筆頭裝點門麵。多受一天教育將與前一天不一樣,在作事,為人,想心思,辨事理種種方麵多少必有進步,如是一天天繼續不斷,一直往更真更美更善的路上前進。

也有不少的教育者已經感到了這種新精神,他們雖不能完全擺脫環境的拘束,但是他們努力使他們的學生得些實益。他們的學生比較也有福了。方在受教育的少年青年們如果感到了這種新精神,也可以努力使自己的學習合著這種新精神。那麼,他們比較地有福了。

1948年3月14日作,刊《中學生》月刊198期,署名聖陶。

我們的宗旨與態度

編輯《中學生》十幾年,覺得我們一班寫稿朋友有個共通的觀點,雖然並沒有明文規定或者口頭公約。這個共通的觀點用夏丏尊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受教材”並不等於“受教育”,學校教育如果隻能使學生“受教材”,那是欠缺,如果連教材也受不到,當然更不成話。必須使教材像食物一樣,在學生的身體裏消化,轉化為血肉;學生就在“受教材”的當時得到補益與受用,那才是“受教育”。

從這個觀點出發,我們自然而然反對文字教育與記誦教育。這需要略加說明。反對文字教育並不是反對識字與讀書,是反對功夫隻做到識字讀書而止。必須通過文字與事物的實際打交道,才可以獲得真知識,真經驗,養成真能力,真才幹。有若幹事物很可以不必通過文字的,那就應該直接與那些事物打交道,不必繞彎兒讀什麼書。反對記誦教育並不是主張學了什麼都不要記住,要趕快把它忘掉,而是反對死讀死記,反對食而不化。要知道記住隻是初步,跟在後頭的事還有很多,必須把記住的東西化為自身的習慣,即知即行,才算作到了家。

刊載在《中學生》裏的無非是一些材料,猶如學校教育的所謂教材,並且,一篇一篇的無非是文字,這是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如果不提供些材料,不用文字寫出來,我們還有什麼辦法給讀者諸君服務呢?可是我們並不希望諸君看過了記住了就完事,卻希望諸君經過一番消化作用,生出新的血肉來:這是十幾年來一貫的心願。

我們給諸君提供材料,每月編一本雜誌給諸君看,又念念不忘教育,好像自居於老師的地位似的。就年齡說,我們的確與諸位的老師相當,而且,我們中間大部分曾經當過老師或是現任老師,就承認自居於老師的地位也不妨。不過老師有種種,大概說來可以分為兩派。一派是取教訓態度的。自己方麵好像什麼都沒有問題,樣樣懂,件件能,立身處世,所作所為全是標準。他們把學生或者比作一張白紙,五顏六色都待塗上去,或者比作一個空瓶子,甜的鹹的固體的液體的都待裝進去。於是根據自己的見解來“塗”來“裝”,什麼應該怎樣怎樣,什麼不應該怎樣怎樣,這就是他們的教訓。他們隻巴望學生領受,能全部領受的是好學生,隻能領受一部分的是次好學生,領受不了的是壞學生。還有一派是取輔導態度的。不承認自己全知全能,自己也還在學習的中途(學習哪有止境呢?),不過比學生多走這麼一步兩步,或許多些知識經驗,能夠盡一點引導與輔佐的責任罷了。他們不把學生看作白紙或者空瓶子,他們知道知識能力全從與環境接觸而來,嬰兒孩童就有知識能力,隻待引導他,發展他,讓他的知識能力越來越精深強健,可不能硬要給他什麼。這就自然而然站到學生一邊,安排好適宜的環境,讓他們自己去活動,他們忽略了什麼的時候,給他們提醒一下,他們弄錯了什麼的時候,給他們糾正一下,他們遺漏了什麼的時候,給他們補充一下,不過如此而已。而在提醒與糾正與補充的當兒,又必然像親切的朋友那樣,用商量的口氣說,如果這樣,是不是更好些?決不會像嚴厲的長官似的,用命令的口氣說,你那樣不行,非這樣不可!因為活動的主體是學生,活動要有意義,有價值,必須讓主體自願自發才成。以上說的兩派很不相同,要我們挑選,我們願意屬於後一派,我們願意取輔導的態度,我們十幾年來也一直取這種態度。

我們時常把讀者諸君稱為青年朋友,這個“朋友”決不是浮泛的稱謂,是表示我們真心誠意把諸君認作朋友。我們想些什麼說些什麼固然不肯馬虎隨便,可不敢相信一定想得對說得對。既然彼此是朋友,這就無妨。朋友之間原有共勉互勵的情分,我們想得不對說得不對,諸君盡可以不客氣給我們糾正,這在我們與諸君都是非常有益的事。

1948年5月15日作,刊《中學生》月刊總200期,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