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1 / 3)

朱佩弦先生

本誌的一位老朋友,也是讀者們熟悉的一位老朋友,朱佩弦(自清)先生,於八月十二日去世了。認識他的人都很感傷,不認識他可是讀過他的文字,或者僅僅讀過他那篇《背影》的人也必然感到惋惜。現在我們來談談朱先生。

他是國立清華大學的教授,任職已經二十多年。以前在浙江省好幾個中學當教師,也在吳淞中國公學中學部教過書。他畢了北京大學的業就當教師,一直沒有間斷。擔任的功課是國文和本國文學。他的病拖了十五年左右。工作繁忙,處事又認真,經濟不寬裕,又遇到八年的抗戰,不能好好治療,休養。早經醫生診斷,他的病是十二指腸潰瘍,應當開割。但是也有醫生說可以不開割,他就隻服些藥品了事。本年八月六日病又大發作,痛不可當,才往北大醫院開割。大概是身體太虧了,幾次消息傳來,都說還在危險期中。延了六天,就去世了。他今年五十一歲。

他是個盡職的勝任的國文教師和文學教師。教師有所謂“預備”的工夫,他是一向做這個工夫的。不論教材的難易深淺,授課以前總要揣摩,把必須給學生解釋或提示的記下來。一課完畢,往往滿頭是汗,連擦不止。看他的神色,如果表現出舒適愉快,這一課是教得滿意了,如果有點兒緊張,眉頭皺緊,就可以知道他這一課教得不怎麼愜意。他教導學生采取一種平凡不過也切實不過的見解:欣賞跟領受著根在了解跟分析,不了解,不分析,無所謂欣賞跟領受。了解跟分析的基礎在語言文字方麵,因為我們跟作者接觸憑藉語言文字,而且單隻憑藉語言文字。一個字的含胡,一句話的不求甚解,全是了解跟分析的障礙。打通了語言文字,這才可以觸及作者的心,知道作者的心意中為什麼起這樣的波瀾,寫成這樣的一篇文字或一本書。這時候,說欣賞也好,說領受也好,總之把作者的東西消化了,化為自身的血肉,生活上的補益品了。他多年來在語文教學方麵用力,實踐而外,又寫了不少文篇,主要的宗旨無非如此。我們想,這是值得青年朋友注意的。好文字好作品拿在手裏,如果沒有辦法對付它,好隻好在它那裏,與我全不相幹。意識跟觀點等等固然重要,可是不通過語言文字的關,就沒法徹底分析意識跟觀點等等。不要以為語言文字隻是枝節,要知道離開了這些枝節,就沒有另外的什麼大本。

他是個不斷求知不憚請教的人。到一處地方,無論風俗人情,事態物理,都像孔子入了太廟似的“每事問”,有時使旁邊的人覺得他問得有點兒土氣,不漂亮。其實這樣想的人未免“故步自封”。不明白,不懂得,心裏可真願意明白,懂得,請教人家又有什麼難為情的?在文學研究方麵,這種精神使他經常接觸書刊論文,經常閱讀新出的作品,不但理解這些,而且與這些同其呼吸。依一般見解說,身為大學教授,自己當然有已經形成的一套,就把這一套傳授給弟子,那是分內的事。很有些教授就是這麼做的,大家也認為他們是行所當然。可是朱先生不然,他教育青年們,也隨時受青年們的教育。單就他對於新體詩的見解而言,他曆年來關心新體詩的發展,認明新體詩的今後的方向,是受著一班青年詩人的教育的,他的那些論詩的文字就是證據。但是,同樣在大學裏當教授的,以及在中學裏當教師的,以及非教師的知識分子,很有說新體詩“算什麼東西”的,簡直認為胡鬧。若不是朱先生的識力太幼稚短淺,就該是那些人太不理會時代的脈搏了。

他待人接物極誠懇,與他做朋友的沒有不愛他,分別時深切地相思,會麵時親密地晤敘,不必細說。他在中學任教的時候就與學生親近,並不是為了什麼作用去拉攏學生,是他的教學和態度使學生自然樂意親近他,與他談話和玩兒。這也很尋常,所謂教育原不限於教幾本書講幾篇文章。不知道什麼緣故,我國的教育偏偏有些別扭,教師跟學生儼然像壓迫者跟被壓迫者,這才見得親近學生的教師有點兒稀罕,說他好的認為難能可貴,說他壞的就不免說也許別有用心了。他在大學裏還是如此,學生是朋友,他哪裏肯疏遠朋友呢?可是他決不是到處隨和的好好先生,他督責功課是嚴的,沒有理由的要求是決不答應的,當過他的學生的都可以作證明。學生對於好好先生當然不至於有什麼惡感,可也不會有太多的好感,尤其不會由敬而生愛。像朱先生那樣的教師,實踐了古人所說的“教學相長”,有親切的友誼,又有堅強的責任感,這才自然而然成為學生敬愛的對象。據報紙所載的北平電訊說,他入殮的當兒,在場的學生都哭了。哭當然由於哀傷,而在送死的時候這麼哀傷,不是由於平日的敬愛已深嗎?

他作文,作詩,編書,都極其用心,下筆不怎麼快,有點兒矜持。非自以為心安理得的意見決不亂寫。不憚煩勞地翻檢有關的資料。文稿發了出去,發見有些小節目要改動,乃至一個字還欠妥,總要特地寫封信去,把它改了過來才滿意。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都有點兒做作,過於注重修辭,見得不怎麼自然。到了寫《歐遊雜記》《倫敦雜記》的時候就不然了,全寫口語,從口語中提取有效的表現方式,雖然有時候還帶一些文言成分,但是念起來上口、有現代口語的韻味,叫人覺得這是現代人說的話,不是不尷不尬的“白話文”。當世作者的文字,多數是不尷不尬的“白話文”,麵貌像說話,可是決沒有一個人真會說那樣的話。還有些文字全從文言而來,把“之乎者也”換成“的了嗎呢”,格調跟腔拍卻是文言。照我們想,現代語跟文言是兩回事,不寫口語便罷,要寫口語就得寫真正的口語。自然,口語還得問什麼人的口語,各種人的生活經驗不同,口語也就兩樣。朱先生寫的隻是知識分子的口語,念給勞苦大眾聽未必了然。但是,像朱先生那樣切於求知,樂意親近他人,對於語言又有高度的敏感,他如果生活在勞苦大眾中間,我們料想他必然也能寫勞苦大眾的口語。話不要說遠了。近年來他的文字越見得周密妥帖,可又極其平淡質樸,讀下去真個像跟他麵對麵坐著,聽他親切的談話。現在大學裏如果開現代本國文學的課程,或者有人編現代本國文學史,論到文體的完美,文字的全寫口語,朱先生該是首先提到的。他早年作新體詩不少,後來不大作了,可是一直關心新體詩,時常寫關於新體詩的文字,那些文字也是研究現代本國文學的重要資料。他也作舊體詩,隻寫給朋友們看看,發表的很少。舊體詩的形式限製了內容,一作舊體詩,思想感情就不免跟古人接近,跟現代人疏遠。作舊體詩自己消遣,原也沒有什麼,發表給大家看,那就不足為訓了。

他的著作已經出版的記在這裏。散文有《蹤跡》的第二輯(亞東版,第一輯是新體詩),《背影》,《歐遊雜記》,《倫敦雜記》(開明版),《你我》(商務版)五種。新體詩除了《蹤跡》的第一輯,又有《雪朝》裏的一輯(《雪朝》是八個人的詩集,每人一輯,商務版)。文學論文集有《詩言誌辨》(開明版),大意說我國的文學批評開始於論詩,論詩的綱領是“詩教”跟“詩言誌”,這一直影響著曆代的文學批評,化為種種意見跟理論。談文學的文集有《標準與尺度》(文光版)跟《論雅俗共賞》(觀察版)兩種,都是近年來的作品。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企圖從現代的立場上來了解傳統”,“所謂現代的立場,按我的了解,可以說就是‘雅俗共賞’的立場,也可以說是偏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場,也可以說是近於人民的立場。”(《論雅俗共賞》序文中的話)從這中間可以見到他日進不已的精神。又有《語文零拾》(名山版)一種。《新詩雜話》(作家版)專收論詩之作,談新體詩的傾向跟前途,也談國外的詩。《經典常談》(文光版)介紹我國四部的要籍,采用最新最可靠的結論,深入而淺出,對於古典教學極有用處。論國文教學的文字收入《國文教學》(開明版,與聖陶的同類文字合在一塊兒)。又有《精讀指導舉隅》《略讀指導舉隅》(商務版,與聖陶合作),這兩本書類似“教案”,希望同行舉一而反三。他編的東西有《新文學大係》中的詩選一冊(良友版)。去年的大工程是編輯《聞一多全集》(開明版)。今年與呂叔湘先生和聖陶合編《開明高級國文讀本》《開明文言讀本》,預定各編六冊,編到第二冊的半中間,他就與他的同伴分手了。

看前麵開列的,可知他畢生盡力的不出國文跟文學。他在學校裏教的也是這些。“思不出其位”,一點一滴地做去,直到他倒下,從這裏可以見到一個完美的人格。

1948年8月16日作,刊《中學生》月刊總202期,署名聖陶。

添辟《各科學習指導》欄

編輯了這一期,一年的雜誌齊了,接著就得編輯明年的一月號。每逢一年將盡的時候,我們由於責任感,也由於興趣,總要計劃來年的編輯規模,希望這個雜誌更好一點,使讀者諸君多得一點益處。我們自己人手不多,可以請教的朋友各有各的事,不能多多給我們幫助,因而計劃出來的規模雖然自己認為滿意,實施起來或多或少總要打個折扣。這是我們每年都感覺抱歉的。可是我們未嚐不這麼想,我們願意多盡一點力,也希望朋友們看讀者諸君分上多幫一點忙,雙方努力的結果,使我們自己看了明年的雜誌雖不能絕不感覺抱歉,也該可以把抱歉的程度減到極低。現在對於明年的規模已經定下來了,且不多說,待一月號出版之後請讀者諸君批評。這裏隻想說其中的一項,就是添辟《各科學習指導》一欄的旨趣跟辦法。

一般人都說現在學校教育的成績不好,我們也常常這麼說。說這個話的前提是一種教育的理想。那理想以為此時此地教育的精神應該怎麼樣,教育的措施應該怎麼樣,由於這一種精神跟措施應該得到什麼樣的效果,可是拿學校教育的實況來一比,樣樣都不對頭,這才得到學校教育成績不好的結論。其中絕對沒有各學科都要不得,都不值得學習的意思在內。可是有些青年誤會了,從我們接到的來信裏,時常讀到某科沒有價值某科毫無興趣的語句。這個誤會對於青年們自己損害不小,甚至將影響到終身的發展跟受用。

中等學校裏的各學科都是人生必需的知能,不論將來務農,做工,當公務員,做學問家,這些知能都是必要的,好比房屋的基礎。不能看了現狀說,目前的農工沒有學習這些學科,一樣的務他們的農,做他們的工。要知道他們假如學習了這些學科,而且是好好地學習的,他們務農做工一定會更好。現在學校教育的成績所以不好,在乎把範圍很廣的教育縮小,縮到了各科的學習而止,各科的學習又把態度跟方法弄錯了,與實際生活脫了節。有些青年覺得某科沒有價值,某科毫無興味,就是由於這個緣故,並不是各科對於人生真個沒有用處。

所以正當的態度跟方法是很關緊要的。教育即使不能馬上作根本的改造,改得跟理想一致,隻要把各科學習的態度跟方法認清楚,而且隨時實踐,受教育者也可以得到終身受用不盡的好處。這就需要學習指導了。現在我們請擔任教授各科的朋友來作這種指導,每期以一科為限,每科彙刊幾位先生的意見。他們談到的範圍有廣有狹,所說的要旨也未必完全相同,希望讀者諸君憑自己的經驗跟識力,擇善而從。擔任教授的教師對於各科應該知道得最真切,對於學生的學習能力跟困難所在應該無所不明白,按理來說,他們是最適於作學習指導的人。希望我們這一項新計劃能夠收效,使讀者諸君在各科的學習上得到鼓舞跟受用。

我們相熟的朋友不太多,國內熱心任教的教師不知凡幾,我們大多無緣認識。諸位教師如果讚許我們這一項計劃的旨趣,因而寫成文字惠寄給我們,這是我們非常歡迎的。我們要把明年的這一項計劃先行發表,一部分原因就在對於不相識的教師們存著熱切的期望。

1948年11月25日作,刊《中學生》月刊總206期,署名聖陶。

關於《我要向青年說的》筆談會

前言

我們編輯這個雜誌,時常把出於真誠的意見貢獻給當世的青年。若說這些是教訓,是指導,我們非但不敢,而且不願。致教訓作指導的人必然跟被教訓受指導的人站在兩起,而且意識上總覺得高高的在他們高頭。我們雖然都是中年人,可是自信還有青年的朝氣,處在青年中間一點兒不覺得生疏,局促,彼此盡可以披肝瀝膽,無所不談,我們平常在雜誌上說一些話,就是根據著這樣的心理狀態的。

我們相信懷著同樣心情的中年人,乃至老年人,為數一定不少。他們研究各種學問,經營各種事業,具有深切的經驗,抱有高遠的理想,請他們跟青年們稱心而談,必然樂而不辭。而青年們聽了他們的話,精神上平添了許多知心朋友,那快樂跟受益必然不可限量。這個想法很不錯,我們就在去年十一月一日發出以下的信件給四十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