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2 / 3)

先生:

我們有個請求,為了我們的雜誌,也為了一班青年讀者,希望您能夠接受。

雜誌征稿的信件,您一定接得很多了,客套一番,推崇幾句,實際是辭過於誠,給稿不給稿無妨隨便。我們這封信卻是極端誠意的,這份誠意生根在對於您的信仰和敬佩,其他不必多說。我們請求您惠稿,誌在必得。

據我們所知,目前青年虛心的多。他們為了實際的需要,在種種方麵喜歡向人家請教。他們如果在您跟前,必然會接二連三請教您許多問題,可惜沒有機會。現在我們代他們陳願,請您給他們個機會。

我們又猜知你對於一班青年必然有許多的話要說,這些話不一定是所謂教訓,所謂指導,隻因熱愛青年,自然而然的要把由衷之言說給他們聽聽。平常日子您遇見了青年,這些話當然說過了,可是聽的人或是兩三個,或是百十個,不算太多。現在我們想請您對幾萬青年說一說。我們的雜誌《中學生》,實銷一萬五千份,實際的讀者應該多過這個數目。說一番話有幾萬人聽,想來您會樂意的。

請就您的觀點,把願意告訴青年的話扼要的說。篇幅以五百字為度,多一些當然也不妨。希望在本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以前寄下。我們將彙集許多位先生的文稿,在總標題《我們向青年說的》之下,刊載在明年一月號的《中學生》裏。如果您的話決非五百字所能寫完,那就請寫長篇,我們也非常歡迎。

麻煩您了,可是這不是私人的幹求,我們知道您決不會感覺討厭。敬祝您健康快樂。

結果有三十一位先生寄了稿來,現在把他們的稿彙刊在這兒(排列以收到時間先後為序)。他們接受我們的請求,他們這樣關愛當世的青年,我們非常感激,特地在這兒表示深切的謝意。對於沒有寄稿來的幾位先生,我們還是抱著熱切的希望,這回沒有空兒跟青年們談談,以後任何時候都可以談的,我們在這兒恭候惠稿。

後記

讀了前麵三十幾位先生的文字,有幾點意思可以說的,不敢說是歸納或總結,隻是零星的感想罷了。隨筆寫下來,供讀者諸君參考。

諸位先生或者明白地說,或者言外見意,差不多一致承認我國社會非變不可,現在正在轉變之中;就大群之中的各個人而言,新的認識,新的態度,新的生活必須建立起來;就各個人組織而成的全社會而言,舊的曆史快要結束了,現在和將來著手的業績將是曆史上全新的一頁。我看出了這一點意思,願意在這兒簡要地提一提。

求取知識,鍛煉能力,講究生活的意義跟實踐,這些項目可以統稱為修養。無論處於什麼時代,修養都是需要的。遇到社會大轉變的時代,修養尤其不能馬虎,不然就不能適應,不能在大群之中盡個人的本分。本誌所以要請諸位先生向讀者諸君說幾句話,希望在讀者諸君各方麵的修養有點兒幫助,用意就在於此。

我願意提出俞平伯先生的話,再加說幾句。他說:“一切的知識根本就是道德。若不在德行上紮根,縱有知識,並無是處。”這好像是從前理學家的老話,可是根據現代的經驗來看,就有新的意義。現代追求知識的努力真夠有勁的了,如各種科學的研究,生產方法的合理化,都是了不起的成績。然而這種成績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他們憑借了這些,更可以嚇唬人家,傲視人家,壓榨人家。這就是“不在德行上紮根”。所以,追求知識固然重要,尤其重要的卻是問清楚追求的目標,必須使追求的結果增加德行的分量才好,決不能說我的追求是無所為而為,為知識而知識。

關於德行,諸位先生說得很多。從前人談德行,大都認為這隻是個人的事兒,我講求我的個人修養,跟他人沒有多大關係。現在諸位先生談德行,差不多都注重在自己和他人的關係上,這是一種時代精神,必須特別指出。說得最透徹的是樊弘先生“由民主到人格”的說法。他說:“人格離開民主,好像嬌花離了溫室,人格一定要破產的。”他說的偏於政治方麵,“徒講聖賢的修養而不著重民主,隻有把政治弄得更壞的。”如果推廣到旁的方麵去,竟可以說不著重民主也就不成其為修養,也無所謂德行。

德行須從民主來修養,當然得注意集體生活。關於集體生活,本誌談得很多了,以後還要常常談及。楊東尊先生不發表意見,隻就集體生活向讀者諸君提出一些問題,請讀者諸君自己去反省。這是很有意思的。反省不僅是想想而已,也是實踐的開始或糾正或補充。希望讀者諸君就楊先生的這些問題反省之後,能夠過完美豐富的集體生活。

受教育的目標跟態度是本誌常常談及的題目,讀者諸君該可以一一舉出。這一回諸位先生中也很有談及的,袁翰青先生的話最為切實暢達。他指出現在一般人對於學校教育的錯誤的認識,“當作一種必須的資格,說得露骨一點,當作一塊招牌”。本誌常常說起我國的社會還在將變未變的當口,故而施教育的跟受教育的仍然根據舊的傳統看教育。就施教育的方麵說,無非養成統治者的幫手。就受教育的方麵說,無非希望“學而優則仕”,所謂“仕”,當然不是為公眾服務,隻是居於眾人之上,有權有勢,成名得利。就現代的觀點看,這種教育認識葬送了青年人,使他們不能完成自己的知能。也阻礙了社會的進步,使社會不易產生健全有為的分子。在現代的社會裏,袁先生說,“教育的目的是教人怎樣做人,同時增強受教育者的知識和能力。”袁先生又說:“新中國的社會標準應當是不論出身,不論資格,更不論招牌的,是要看一個人在社會上工作努力的情形和對於社會貢獻的大小。”說工作,說貢獻,就是自己的獻身精神,對社會的服務態度。我在此願意再一回提醒受教育者,對於教育必須把舊的傳統觀念根本鏟除,這才可以使自己所受的教育歸於實際,一點一滴有一點一滴的真實受用。

1948年12月22日作,刊《中學生》月刊總207期(1949年1月1日),署名葉聖陶。

敬告在校青年

辦學校為的是學生。要學生品德好,知識廣,能力強,才辦學校。不為這些個目標,辦什麼學校?

學校裏的人物有兩部分,教師跟學生。教師得認定這些個目標,在各方麵想方設法,盡心竭力,讓學生受到實際的益處。學生也得認定這些個目標,在各方麵為自己著想,隨時力求改進,逐步逐步地把自己充實起來。這樣地認識一致,行動配合,學生在校一天有一天的長進,才不失辦學校的宗旨。

以上說的是原則上的話。在舊社會裏,總不能照樣辦到。試想,國民黨統治下的學校教育什麼樣兒?一般地說,無非想把學生造成統治階級的幫手跟奴才,很少顧到讓學生本身得到什麼好處。大部分學生為著自己的利益起來表示,起來爭,教育行政當局就加以壓迫,不惜運用最嚴酷的手段。彼此之間形成了尖銳的對立。一部分教師也深知這不成樣子,其中堅強的就站在學生方麵,給與維護跟聲援。但是,學生所受的壓迫這就臨到教師身上,教師同樣地成為統治階級心目中的罪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哪兒還說得上學生在校一天有一天的長進?——長進還是有的,然而不是從學校教育得來的,不該記在學校教育的賬上。

唯有在解放了的地區裏,才能根據以上說的來辦。解放區的政治原則是為人民服務,學生也包括在人民中間,自然得周密妥帖地處處為學生著想。學校民主化了,學生有了集會的自由,通過種種的集會,學生都可以對校務跟課業表示意見。教育行政當局跟學生之間沒有什麼對立,教師跟學生親密地站在一邊兒。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隻要彼此認真地幹,學生在校一天,準會有一天的長進,學校教育才真的顯出它的功能。

我們願意提醒在校學生,請特別看重這種可貴的情況。在校務跟課業方麵,要熱切地經常地關心著。無論建議或批判,總得以使自己不斷地長進為標準。又要衡情酌理,實事求是,不作過高之論,不讓虛幻的想頭跑野馬。目前一切都在改造之中,頭緒紛繁,不能一下子全部改造,隻能揀緊要的可行的先來。一回兩回的改造不見得就會近乎理想,隻要一回比一回有進步就成。再說,態度方麵總得誠懇篤實,即使反對什麼,也不宜浮躁輕率。對於高明的教師,當然一致信服。就是不太高明的教師,或者見解上差點兒,或者教學上鬆點兒,他們必然各有所以然的原因。找到了這些個原因,盡不妨向他們進言,請他們為了學生的長進,把以往的作風根本上改一改。這就是誠懇篤實。總之,好的學風待教師跟學生共同養成,可是尤其重要的還在學生。好的學風養成了,學生在校裏就好比魚在寬廣的水裏,遊泳自如,無往不宜,不斷的長進這才有了保證。

刊《進步青年》創刊號(1949年5月4日),署名聖陶。

加緊學習,迎接“五四”!

如篇目所標的八個字,在今年“五四”的盛大紀念中,必將是重要的普遍的口號。

口號不是喊喊就算的。提出口號必須針對當前的切需。有了口號又必須認真實踐,實踐到了家,才算不是空喊那口號。

大家要學習,這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怎麼加緊。換句話說,就是怎麼實踐才能做到“加緊”這兩個字。

照通常的想法,學習似乎離不開書本。書本是古今人經驗的彙集,當然非常重要。輕視書本是一種偏向,很要不得。對於切需的書本,非好好研讀不可。但是,除了了解跟記誦而外,還得求其超越。就是說,要超越了解跟記誦,達到融化的境地。僅僅了解跟記誦,還隻是書本是書本,我是我。必須把書本中的經驗融化在我的生活裏,才像吃東西吸收了養料,長成新鮮的血肉,這新鮮的血肉是完全屬於我的,不再是盛在盤子裏塞在胃腸裏的一堆食物了。所以,隨時追求超越了解跟記誦,這就是加緊。

不要以為讀書是學習的唯一途徑。從勞動中,從服務中,從娛樂遊戲中,從待人接物中,都可以學習。這些項目屬於“事”的範圍之內,都是需要身體力行的。能夠留意這些項目,就是從實做中學習,一分的成績就有一分的受用。讀書所得也必須跟這些項目結合在一塊兒,才會達到融化的境地。所以,隨時從實做中學習,這就是加緊。

多多吸收人家的經驗也是必要的。經過我的融化,人家的經驗就成了我的經驗。勞動英雄,工作幹部,技術專才,學問名家,乃至各行各業的廣大人民,得經常跟他們接觸。深閉固拒是在自己跟人家之間築起一道藩籬,結果是自己吃虧。唯有開門延納,兼采廣取,才是博通的法門。看人家的思想怎樣進展的,問題怎樣解決的,困難怎樣克服的,成功怎樣獲致的,對於我都有實際的幫助。就是人家失敗的經驗,對於我也有用處。研究他失敗的所以然,竭力避免走他的錯路,豈不是為我的成功立下了根基?所以,隨時向人家學習,這就是加緊。

學習,學習,在解放了的地區,已經成為人人每天不知要說多少回的習用語。這個現象看似平常,其實是很可驚的。而且,學習的涵義深廣極了,包括品質的不斷提高,知識的不斷加深,能力的不斷加強,等等。總說一句,全部的新人生哲學就是學習的對象。現在大家要為人民服務,如果不從新人生哲學中學習,把自己鍛煉成勝任之才,怎麼服得了什麼務?為人民服務還不是空話?誰願意讓它成為空話?這就來了加緊學習的切需。

咱們互相勉勵吧,加緊學習,迎接“五四”!

刊《進步青年》創刊號(1949年5月4日),署名朱遜。

零星的感想

一個電機係的學生參觀了東北,回來有些爽然自失,以為幾年工夫的研讀近乎白費,實際的電氣事業仿佛是另外一回事兒。他看見東北工廠裏的緊張情況,整理,修補,加緊生產,大夥兒一天到晚地勞心勞力,又覺得自己的體力差,參加進去恐怕吃不消。

雖然隻聽見一個學生這麼說,作同樣想法的也許不止一個。請就這個問題簡單地談談。

依理說,工程機械之類的學科跟旁的學科一樣,必須一麵接觸實際,一麵研究原理,從實際了解原理,據原理處理實際,才可以學到些切實有用的東西。可是過去學校裏的情形並非如此,往往偏重在書本的研讀,把實習看成點綴,或者小規模地搞一搞,或者在快要畢業的時候到工廠裏去住一陣子。這固然可以推諉說學校裏設備不好,沒有辦法,其實還是舊的教育精神在那裏起作用,認為無論學什麼隻要讀書就是,實際曆練無非掛個名兒。這樣學來的工程機械之類的學問,在舊社會裏也可以對付過去。研讀了一些書本,拿來教下一代的學生,當然不成問題。或者去當技師工程師,名為“技”與“工”,實際上大多隻需坐坐辦公室,類乎變相的官兒,真正的工作自有工人們在那裏擔負。現在交了新時代可不然了。單說教書,就不是拿幾本書一代一代傳授下去可以了事的。至於投到工廠裏去,第一要熟練技術,增加生產,第二還要能夠創造,使理論跟技術有所改進。平時沒有準備,沒有訓練,驟然要這麼做,自然是辦不到的。這種困難可以說是舊教育給青年吃的虧,在從前也是吃虧,可是表麵上不怎麼顯著,待碰到新的環境才特別見得顯著。知道了吃虧,隻有趕緊圖補救,努力往實際方麵去鑽研。並且要明白吃虧是到自己為止了,往後教育改進,稍後的一輩就可以不吃虧了——這麼想的時候,自然會增加若幹勇氣,奮力醫治那舊時代中在自己身上的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