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北這一帶,上山打獵又叫打圍。
打圍分很多種,規模從小往大了說,有溜圍,有狗圍,還有大紅圍。往前推二十年,也就是我姥爺和我爺還沒藏槍那陣,每年到了季節,十村八店裏出一個有頭有臉的獵手統一召集,進山打紅圍。村民放鞭炮,大炮頭領唱拜山謠,可想而知那是多麼風光的事。大炮頭負責安排指揮,讓誰做二炮頭,讓哪一幫打側翼,哪一眾打守尾,那都是很有講究的。但現在已經沒了當年那種陣勢了,所謂的紅圍也都是有名無實,十幾個人進山就敢叫大紅圍,年代變了。
當然,打不成場麵不是叫不來那麼多人,而是時代不允許了。試想一下,這要是組織上百人浩浩蕩蕩的進山打獵,政府那邊知道了,尋思這是怎麼個意思,鬧獨立啊還是暴恐啊,第二天軍隊就得進村剿匪。
打圍的講究沒了,名稱其實也沒了,在官方那都叫偷獵。
周末我和老舅回村,明天就是進山打圍的日子,我老舅要回去給順子叔送槍。
我姥爺和我爺現在住在一個院裏,前屋後屋,我奶和我姥前幾年相繼去世,他倆住的近,平時可以嘮嗑解悶,也有個照應。
兩人年輕時是好兄弟,後來又成了親家,可以說是親上加親。我姥爺身型瘦弱,皮膚黝黑,說話聲音大,沒說幾句就得帶出個髒字,脾氣火爆,有一點看不順眼的就能直接罵出聲來;我爺身型略胖,白皙的皮膚讓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奔波在山裏打獵的,他話不多,但說出的話卻都挺有道理,腦子好用,性子不急,總是對人和和氣氣的。
我老舅把前幾天收到的野豬皮鋪在炕上,光線直射皮上,看起來清晰的很。
我姥爺掐滅了煙,說道:“媽了個巴子的,這大玩意兒可真他娘的大,好多年沒見過這麼大的野豬了。”
我爺點頭示意,沒出聲,他的注意力此時全都聚在那皮麵的窟窿上。
“你忘了78年,有一次咱倆還在山中打到過一隻大野豬,但和它比起來,還是差了整整一截。”我姥爺又說道。
我爺點頭說:“是啊,確實太大了。”他轉頭問我老舅:“二龍,這窟窿是怎麼回事?”
我老舅立馬回答:“正想說這窟窿的事。李山說這是狼咬的,但我覺的不是,狼咬不出這麼大的傷口。”
“扯淡,這肯定不是狼牙的咬口,狼牙咬不出這麼大的窟窿。”我姥爺立馬否決道。
我爺更貼近那窟窿看,但他依舊沒說什麼,眼神裏滿是疑惑,可能心裏也不能確定這究竟是什麼咬的。
我爺的意思是,這皮先別買,放家裏,他和我姥爺好好看看。
第二天,我去何大爺家找何大爺,每次回村我都得去他家看看他。
何大爺算是在我親人之外最寵我的一個人了。他住在村子的東頭,他不打獵,就連山也沒進過,但他有一種本事卻是別人比不上的——他可以給人看“病”。
何大爺本名何滿,外號“何神棍”,村裏人幾乎都叫他這個諢名,從老人到小孩兒,他嘴上不說但心裏很不自在,隻有我家人不叫他這個外號,我也和別家孩子不同,一直叫他大爺,所以他尤其的寵我。
人總是會得病,但有的病用藥能治有的病用藥卻不起作用,那種不能用藥治的病就由何大爺來管,他的職業有的地方也被稱為“巫醫”。
其實說他是神棍真是冤枉,他從來也不給別人看相算命,隻是他能治好那些醫生管不了的邪病,聽他和我說,他的這些本事都是家傳的,從祖上就開始做這一行,聽說他的老祖宗還服侍過清朝皇家人,隻是後來怎麼淪落到這個小山村就不得而知了。
何大爺家是滿族,剛解放時家族受過一次波瀾,隨著文革時期封建迷信說的興起,家族又受了第二次波瀾,之後就都開始叫他們家的人為“神棍”,但都是一群無理取鬧的人,身上有了毛病還不照樣得去找人家。
我小時候就經常往何大爺家跑,他沒有孩子,就拿我當親生兒子一般對待。我記得我爺告訴過我,我小時候生怪病,是何大爺救的我,我問他們是啥病,包括何大爺在內,人人都守口如瓶不告訴我,這讓我很奇怪。
我和何大爺聊天從不板著,天南海北的想說什麼說什麼。滿族人愛喝酒,酒在滿語中稱為“阿魯克艾”,何大爺自己就會釀酒,我每次去他都會給我喝,他認為男子漢喝點酒沒什麼。
喝著喝著我便向他吐槽我家老爺子,“大爺你說,我都這麼大了我爺他們怎麼就是不讓我進山呢,人家彪子不照樣從小進山嗎,也沒讓狼叼去。”
何大爺身材不高,臉頰消瘦,他微笑說:“你姥爺和你爺都是擔心你,你要是出啥事他倆誰受的了,而且山裏那麼危險有什麼好玩的。”
“我能出啥事,都成年人了,抽煙喝酒哪個不會,以後有機會我得偷摸的跟著彪子他們進山,回來氣氣老爺子他們。”說完,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何大爺隻是笑笑,又給我倒了一杯酒。
“對了,大爺,前兩天我們店裏收了一張野豬皮,你是沒看到,那野豬皮大的,不算頭就有兩米多長。”
何大爺聽完也是一驚,“是嗎,這麼大。”
我點頭,繼續說:“我覺得那肯定是被狼群咬死的,可我老舅和老頭兒們都認為不可能是狼群,但大爺你說說,這山裏能咬死那麼大野豬的不是狼群還能是什麼,難道是老虎嗎?大興安嶺哪有老虎啊。”
聽我語氣有些激動,何大爺把已經送到嘴邊的酒杯放下,盯著我,但卻沒說話。
我不停的在那發牢騷,何大爺忽然起身走向裏屋,隻聽屋裏出現翻箱倒櫃的聲音,我沒往裏看,不多時,何大爺從屋裏走出,我見他手中拿著一個盒子,他靠近我,打開盒子,從中取出一塊配飾遞給我,我看那配飾的外形很像獸牙,很大,看不出是什麼野獸的牙。
“大爺,這是啥?”
何大爺遞給我說:“大獵,如果你有機會進山,記得把它帶上,以後對你肯定有用。”
一枚獸牙,我真看不出它有什麼特異的地方。
何大爺語重心長地說:“帶著它,山裏妖邪的東西近不了你的身。”
一聽“妖邪東西”,我不禁一驚,“啥妖邪東西?你可別嚇唬我啊。”
何大爺笑我道:“哈哈,就你這點兒膽還進山幹啥,老實兒的在家蹲著吧。”
我再看手中那東西,心想,既然能破妖邪,那就帶著唄,反正是何大爺給的,他也不會害我。
大爺親手給我帶上,緊接著他將手放在那配飾上重重的壓在我胸前,嘴唇在動,但卻沒發出聲音,不知是在念著什麼咒語。
我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問:“大爺,你這是幹啥?”
何大爺按住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出聲,這使我更加緊張,過了一會,大爺開口說:“沒事,我已經把它加固在你身上了,還有這東西平時別隨便拿出來,遇到事再拿,總用它就不靈了。”
這時,何大爺話語一停,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說道:“大獵,我給你這東西不是為了鼓勵你進山,隻是讓你帶著它防身,山裏並不好玩,非常危險,能不進的話一輩子也別進。”
我木訥地點頭,感覺的到他不是為了和我開玩笑才這麼說的。
我不願回家這麼早就又和大爺聊了一會,一說到打獵,不知哪個話題引起的,何大爺竟然和我提起了我爸。
何大爺和我爸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以前村裏人不待見何大爺,隻有我爸和他來往,每次從山上回來都得帶著點野味去找大爺喝酒,雖然已經過去十幾年了,但何大爺還依舊懷念著。
我現在還能依稀的記得我爸長什麼樣,但那都已經是十幾年前的樣子了。何大爺知道我那時還小,所以提我爸媽我也不會有什麼情感波動,畢竟已經過去太多年了。
何大爺說:“如果你真的打算進山,那你得心裏好好想想你爸,讓他保佑你,你隻要有他一半的本事,進山都啥事沒有。”
我不禁問道:“我老爸真的這麼厲害?我覺得我順子叔已經挺厲害的了,但他也和我說過,我爸比他強多了。”
“可不隻是強多了,根本就不能一起比。”何大爺好像又想起了過去的事,懷念的語氣加重很多:“進山打圍,五人的獵幫能打至少三推車東西出來,但如果你爸在這其中,那打的東西得乘十倍。”
我大吃一驚,忙問道:“啥?真有這麼厲害?”
何大爺點頭,“你爸帶多少子彈進山就能打多少東西出來,絕不會浪費一顆子彈。”
我聽的是一驚一驚的。
何大爺又感慨道:“你爸可是村裏不可多得的獵手,你爺和你姥爺已經是非常厲害了,但你爸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當年他的名氣在十村八店都是最響的,一說林山無人不知,連東北最大的獵幫都想請他入夥。”
“東北最大的獵幫?這倒沒聽我爺和我姥爺提起過。”我忙問何大爺:“東北最大的獵幫是哪個獵幫?”
何大爺一字一頓說:“楊家。”
楊家?這個名怎麼聽都不像獵幫的名字啊。
我還想再問,但天已經快黑了,何大爺催促我道:“快回家吧,明天還得回縣城,趕緊回去休息。”
走出何大爺家門,我半醉不醉地問何大爺:“大爺,明天拜山,你去看不?”
何大爺點頭說:“去,肯定去。”
我向大爺擺擺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何大爺目送著我的背影,黃昏時刺眼的餘光照在他的臉上,那張本來布滿笑容的臉已經不在,收起上揚的嘴角,何大爺仿如自言自語,又仿如對空氣感歎,“大山,真不希望你兒子和你走一樣的路啊,我也隻能幫他到這兒了。”
早晨,村口。
鞭炮和送行的隊伍沒有了,但拜山謠還是有的,這是對大山的尊重也是為跑山的心安。
周圍是三三兩兩來看熱鬧的人,我和我老舅就在其中。
準備進山打圍的眾人分長幼次序站好,順子叔特意請我姥爺來領唱拜山謠。
“拜山嘞!”順子叔提著嗓子喊了一聲。
我姥爺開唱:
“山神老爺前開道,小兒無心把山鬧,
明了大山中有寶,求您賞賜不敢挑,
敬您心裏翻浪濤,大喊長命拜山謠,
老把頭您開開眼,可憐一家老與小,
給您叩頭三又三,大恩永世忘不了。”
這拜山謠是老習俗,有說是起源於東北原住民,也有說是從關裏老家傳來的。拜山謠各地都有,但謠詞不同,長短也不一。舊時候上山打獵,拜山儀式必不可少,殺雞敬山神,大炮頭帶著所有人跪下磕頭,抬頭看大山是否有異樣,沒什麼異樣那便是山神老爺同意了,也就可以進山了。
今年領頭的依舊是順子叔,我姥爺最得意的徒弟。順子叔自己手下有獵幫,在我們村子甚至是全縣的獵圈那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次進山帶的人除了一個,其餘都是他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