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正心煩氣躁,所以聽不進去,這也沒辦法呀。”朱暄覺得這是個展現優點的機會,連忙勸解,“你有幫助她們的意願,而且也確實付諸行動了,其他的不必放在心上。她們怎樣反應不是你能控製的,結局如何也是她們自己的選擇,你做得很好……”
他努力模仿時下女生間流行的那種“看透世情人心,豁達卻不失溫暖”男主角模板,想發揮一下性格魅力讓席方然看到。天然的隨和友善夾帶這麼一層生硬的耍帥,本來就不倫不類,搭配從電台熱線學來的廉價話術,不像一個關懷但不過分親近的異性朋友,倒挺像可疑的推銷員,再說幾句就要鼓動席方然去報名“美麗心靈”學習班的那種。
何況他就連這點表演都演得心口不一。嘴上說的是一套,肚子裏滿滿全是腹誹。
兩校有著隱形競爭關係,席方然沒有坐著幸災樂禍反而出聲指點,已經足夠“江湖道義”。懷疑她有惡意就算了,連真可能解決問題的方法都不屑嚐試,姿態又這麼不好看。隔壁學校校風要都是這樣,那就難怪本校學生跟他們相處不好。席方然也是平白無故瞎熱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之所以會成為通用原則,就是因為對麵那種人太多。既然總傳隔壁八卦,還見過麵,難道不知道對方什麼性格嗎?被晾在這裏豈不是自找的結果——朱暄當然知道話不能這麼說。席方然這麼一聲不響盯著窗外,一定是還沒從又尷尬又受傷的情緒裏緩過勁來。這時候落井下石嘲笑她,未免太壞心眼了。
席方然忽而轉過頭來,對著努力造雞湯的朱暄嫣然一笑。
“這不算什麼,”她說,“接下來才是真的‘盡力幫助’呢。”
她跑了出去。衝出店鋪,衝進外麵漸漸灼熱的陽光裏,像一陣清風般流暢迅速地在行人之間穿梭而過,追向那捧著點心一路小跑的陶穗梓,同時大聲喊著對方的名字。不相幹的路人聽見喊聲都下意識轉過頭來,唯獨被點名的陶穗梓並不理睬,保持著足夠快但不會晃散蛋糕造型的速度,要搶在變燈之前趕到路口並穿過馬路。
朱暄晚了一步才想到跟上去。他示意店員自己還會回來,然後推開甜品店的玻璃門。一陣熱氣夾雜著噪聲迎麵撲過來,同一條街上日用雜品鋪正為促銷甩賣預熱,破音失真的音響開到極大,當紅流行金曲震得腳下人行道都似乎在微顫。朱暄一邊跑一邊隱約想著,席方然這次恐怕又要白費力氣。行人紅綠燈過不了幾秒就該變色,而那叫做“桃碎籽”的女學生現在已經踏上斑馬線。保持這個速度,她應該能在機動車道跟著轉綠燈之前抵達對麵,等席方然到路口的時候,剛好會被開動起來的車流擋住。
這是每一個天天過馬路的正常市民都能靠直覺判斷出來的事,根本不用停下來動腦子。為什麼偏偏席方然看不出來?再說就算追上了又能怎樣,對方已經那樣的不領情了,何必這樣費力地硬湊上去?再怎麼好心好意,硬塞也讓人覺得偏執。
陶穗梓跑到機動車與非機動車之間隔離護欄的位置時,席方然距離她還有大約五米,兩者之間隔著魚貫轉彎的電瓶車和自行車。跟預估中完全一致,席方然勢必會在這裏被攔下。而朱暄經過幾家商鋪,剛剛來到雜物店的大門外那兩個破舊音箱處,並且想到了童穎穎——因為之前吃飯、借錢的一連串折騰,導致個人經濟情況一夜之間陷入拮據。今天買個咖啡和麵包都要跟席方然平攤,待會兒必定拿不出錢來請她吃一份恢複低落心情的冷飲或者冰點。這還怎麼拉近距離嘛!都怪童穎穎!
一輛私家車在機動車道上右轉經過斑馬線,跟著稍遠處一輛輕型客車加滿速度衝過來。大概是害怕讓女學生先通過,後麵就會有一大串行人跟著,因此不顧“禁止鳴笛”的規定硬是把喇叭按得山響。陶穗梓倒也沒有勉強跟車輛搶,她乖乖在原地站住,準備花上兩秒鍾等貨車先過去。反正還有那些慢悠悠亂糟糟的電瓶車和自行車攔著席方然,她跟朱暄有一樣的判斷,認為等得起。
但席方然有不同的想法。她把貨車喇叭聲當成了發令槍,在奔跑中陡然加速,衝刺起跳,越過路障一樣從一輛電瓶車後座上方躍過去,抓住陶穗梓的衣服後心。也不管陶穗梓有沒有防備,用足力氣拽著她往左邊猛衝。
裝滿糕點的紙袋子飛起來。
尖叫聲被巨響掩蓋。
貨車急轉彎時失去平衡,翻倒在馬路上。小山一樣堆砌的紙箱子繃斷了捆綁帶,在剛才陶穗梓站立的地方摔向四麵八方。最近處幾輛電瓶車和自行車騎手憑本能及時閃開,較靠後的那些跟著紛紛刹車或轉向,擦碰擠撞,堵成一團。
貨車倒地後靠著慣性向前滑出一小段距離才完全停下來,沒有聽到呼救或者大叫,也沒見到有人活動著爬出來。機動車道的信號燈變成綠色,車主們忘記發動車子,隻顧與路人朝同一處張望。事故發生得太突然,人人不敢相信,更不知道該采取怎樣的行動,所以格外安靜。
如機器般運轉不休的偌大城市,某個角落在這一刻短暫地完全停滯了。
陶穗梓坐在散落一地的蛋糕中間,維持一個掙紮抗拒的別扭姿勢。她顯然嚇呆了,肩膀貼著席方然的小腿,不自覺地顫抖。
席方然一條腿抵住她的肩膀,防止她軟倒,另一條腿擋在她身前。剛剛一隻朝陶穗梓飛過來的箱子就砸在這條腿上。大概是被砸得很重,席方然彎腰揉著腿骨,側過臉又痛又笑地衝陶穗梓做了個鬼臉:“你還好吧?”
這句話像撥動了開關,整條街如夢方醒。陶穗梓放聲大哭起來,口齒不清又斷斷續續地拉著席方然說話。不願惹上麻煩的路人匆匆離開,另一些願意幫忙的熱心人紛紛湧過來檢查情況,看看能從哪裏插手出力。而那破舊音響還在聲情並茂地唱著一首跟當下全不相幹的情歌,好像一幕電影片段配錯了音樂。
朱暄在轟鳴的音樂聲中走到路旁,望著大街上的紛擾。
他離開甜品店時聽到歌曲前奏,現在剛剛唱完第一小節。算算時間,總共不到一分鍾——這是席方然做出決定,采取行動並完成救助所用掉的全部時間。
再晚一丁點,這個穿格子裙的碎桃子一定會被貨物正正砸中。再遲疑一丁點,連席方然自己都會被卷進去。這是何等的果斷、準確和英勇?
她是怎麼推斷出對方會遭遇危險的?貨車強行轉彎是偶然事件,哪怕以前曾見過類似情景,也無法確定今天就一定會出現這樣一幕。至少朱暄自己推理不出。難道是湊巧?她玩命地追上去隻想提醒對方小心,沒想到真發生了危險事故。
陶穗梓被席方然扶著站起來,仍然竭力倚靠在身上不敢放開。席方然問還有沒有哪裏疼?她也回答得不清不楚。貨車紙箱裏一堆堆的瓶子可能全摔破了,不知道是沐浴露還是洗發香波的液體流滿一地,在她們腳下彙聚成色彩鮮亮的一灣小小湖泊,香氣熏天。
她是托盤上的手辦。就像童穎穎是懼怕陽光的地縛靈一樣。
朱暄望著站在那裏的席方然,身體一動不動,思維卻在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軌道極速狂奔。“手辦”這個形容出現在腦海中的一瞬間,他感覺心底那令人不舒服的小石子莫名消失了。
好心的陌生人匆匆忙碌著。有人報警求助,有人撿起地上勉強還能吃的蛋糕裝回紙袋裏,交給陶穗梓,又去收拾散落的紙箱和貨物,還有些到貨車那邊幫助剛剛醒來的司機爬出駕駛室。不多時交警與救護先後趕到,護士接過司機送上車,連同陶穗梓一起,拉去醫院全麵檢查一下是否有內傷。而非機動車道上的騎手們最嚴重不過碰破一塊皮,碰壞了車子的那些則更關心是否能得到賠償。
真正傷得最重的可能是席方然。她混進人群裏,低著頭朝路邊走來,努力不想引起注意的樣子。朱暄注意到她的小腿在變色,一大片紅紅的,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醒目。
“你嚇到了?”她笑著擺擺手,“沒事的,別擔心。我有把握才敢這麼做。”
朱暄盯著眼前這剛剛以非人之力達成奇跡的少女,眼睛一眨都不眨,萬分認真地小聲問:“……你也是從‘未來’來的?”
席方然並沒有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