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公主的棋盤(3 / 3)

席方然好像完全不在乎。她帶著朱暄進入電梯,刷卡到特定樓層,一出門拐過會客廳,又路過玻璃牆麵的辦公室,七扭八轉地走到深處去。整條路線走得熟極而流,朱暄這根盡職的人形拐杖都沒有時間記道。最後被帶到一間辦公室前,她敲敲虛掩的門,接著就推開了。

辦公桌後麵坐著一位大約三十歲的時髦女士,帶著耳機正講電話,見到席方然頗有點意外。朱暄剛剛冒出“你媽媽看著真年輕”的念頭,就看到席方然朝她擺擺手,示意不必站起來:“媽媽又沒把我的筆記本帶回去,我在上麵記了活動備忘。”

席方然說得聲音又低又快,對方卻好像完全聽懂了,一邊應答電話裏的問題一邊拿出鑰匙放在桌上。朱暄去幫忙接過,折返時看到剛才沒有看清的門牌,才明白這邊是秘書室。

席媽媽真正的辦公室距離秘書室不遠。裏麵又安靜又寬敞,不像朱暄想象中那樣金碧輝煌,反倒布置非常簡潔,有幾分溫馨寧和的氣氛。他們在米色沙發上坐了一小會兒,秘書姐姐就端著果汁進來,問席方然大清早怎麼受傷了?又問要不要緊,用不用通知媽媽早點回來?被席方然婉拒之後,她歎息說席方然就是太懂事了,什麼都不讓媽媽操心。媽媽要是知道她冒險救人受了傷,還瞞著不肯說,準給嚇得半年睡不好覺,本來就失眠得厲害。

她拿來一盒曲奇餅幹請他們吃,看看朱暄,看看席方然的傷,又看看他們互動時的神情動作,自言自語地嘀咕說不告訴就不告訴吧,女孩子總得有點小秘密。臨走時了然於胸地對他倆笑,讓他們好好歇一歇,待會兒別忙學校的事了,還是帶席方然去醫院看看。說完就順手把門帶上了。

整個房間徹底安靜下來。

朱暄以為席方然的蛋糕一定是帶給媽媽當早餐的,要不然就是送給這位好心的秘書姐姐。結果她始終沒提這個話題,蛋糕盒子就擺在桌上,肯定不是忘記了。

“剛才那位姐姐說你媽媽不在……”

“媽媽不在我才能翻她的東西。”席方然起身蹦到辦公桌旁,埋頭下去不知在搗鼓什麼,喀琅喀琅一陣亂響,“我媽媽的資料對整件事肯定有幫助,我們正應該從這最簡單的一步入手……你覺著呢?”

她從辦公桌後麵抬起頭看他。長長的烏發有點亂了,血液上湧,弄得臉頰紅撲撲的。

“我覺著……你媽媽知道之後會不會生氣罵你啊?”

朱暄繞到席方然那邊,發現她正在撬鎖。下層抽屜盡量抽出來,纖細的手臂探進裏麵去,臉頰緊貼著鋼琴漆立麵,用力到眼睛都眯起來,嘴唇也緊緊抿著。

“生氣才好……城建檔案館……沒有……線索的話……就不全……”

看得出“作案”過程很艱難,她連話都說不連貫。最後大約是敗給了安裝質量,耗盡體力也沒取得什麼成果,她一邊扶著桌子氣喘籲籲,一邊說:“待會兒詳細解釋,我先解決眼下。”

朱暄猜她是在用指甲當改錐扭螺絲,所以各種不順手。於是從口袋裏掏出一枚遊戲機硬幣,蹲在席方然眼前拋了拋,吸引她的注意:“給你看看,我的寶貝。”

席方然的目光隨著硬幣上下,有點怔怔地張了張嘴,停下手中動作。

朱暄接住硬幣捏起來,讓她看清楚那被壓扁的邊緣,像小刀一樣鋒利。

“這是我……”

“……在遊戲廳打街機順手撿到的,上初中的時候。”席方然搶了他的話,毫不留情揭開老底,“你用它撬開街機的收幣盒,證明有人在偷遊戲幣,想讓遊戲廳老板獎勵你十個硬幣。結果人家以為你賊喊捉賊,從此不許你去那家店玩了。”

“怎麼你、你連這個都知道啊?”朱暄把到嘴邊的吹噓瞎話吞回去。

席方然說的才是事實真相。這種強行耍帥遭雷劈的事,在朱暄看來屬於最高級別人生隱秘,絕不肯泄露。除了當時現場觀眾的記憶沒有辦法消除,其餘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從朱暄這裏聽到真相。無論誰打聽,朱暄一律都說是“在遊戲廳擊敗強敵”的戰利品。

如果真有一個跟席方然相識的未來自己,他怎麼就不遵守這個準則呢?這麼丟臉的事情告訴誰不好,偏偏告訴她,到底還想不想給她好印象了?除非是被席方然用槍指著腦袋逼問出來的,不然朱暄覺得不能原諒另一個時空的自己。

席方然把手臂收回來,手裏捏著一張某處購物中心的會員卡,邊角已經扭斷了。她挪開位置,讓朱暄模仿她剛才的姿勢,將手臂探進去用硬幣轉動抽屜下方的螺絲,直到把抽屜滑軌完全卸下來。這年頭的辦公桌設計上常常有所疏忽,朱暄也曾幫丟鑰匙的父親撬鎖拿證件,所以對這一套並不陌生。反倒席方然這樣的女孩子也知道這種竅門,才讓他意想不到。

“放心啦,我一定打得開。”朱暄感到席方然正從背後打量自己這個並不帥氣的姿勢,“你去找筆記本啦,剛才不是跟秘書姐姐說忘在這裏了?”

“是媽媽忘在這裏。她經常拿走我記錄日常雜事的筆記本。”

朱暄再催她去喝果汁或者吃餅幹,席方然就不肯作聲了。她跪坐在旁邊地毯上,看著他熟練地取出一個又一個螺絲,忽然幽幽地問:“你是在騙我嗎?”

“嗯?”朱暄聽出她語氣裏有些異樣,但胳膊正卡在抽屜裏,腦袋著實轉不過去。

“救我的那天,你撿到一枚也有半邊被壓扁的硬幣,跟這個很相似。你說大學時期‘寶貝硬幣’神秘失蹤讓你疑惑了好久,沒想到今天還能再見到,可見是個幸運的象征。你看上去很高興,所以我沒懷疑過,”席方然白皙的手指落在朱暄麵前,指著正在抽屜深處充當作改錐的硬幣,“可你現在還拿著這個硬幣,根本沒有消失不見。那,唯一的答案不就隻能是你在騙我嗎?”

“等等,等等!你這信息量有點太大了!”朱暄急於申辯,席方然卻板著臉一指辦公桌,示意手上工作不能停,他隻好又重新趴回去,“首先,第一個問題:我‘救’你是什麼情況?我從哪兒救到你的?主動還是被動的?該不會是你下台階時滑倒,正好高跟鞋踩到我腳上,你沒事我重傷什麼的吧?”

他想到的隻是夢境裏自己腳上的傷。聽到席方然回答“不是”,頓時鬆了一口氣,暗暗判斷夢境並沒有什麼意義。

“是在2012年,高層塔樓的一場火災裏。”席方然認認真真地回答,“受困的不僅我一個人,還有幾位參加聚會的客人。大家都喝過酒,發現失火已經有些遲了。你跟隊友在苛刻的條件下達成了完美救援,所有受困人員平安脫險,無一罹難或重傷。當時現場煙霧很濃,情況也很危急,我們都沒認出對方。滅火後我找你道謝,你剛剛裹好右腳上的傷,正低頭撿硬幣,直到站起來才發現是曾經的同學。我覺得無論如何,這都應該算是主動救人,對不對?”

收回此前的判斷。席方然所說跟夢境吻合,這隻能證明夢境確實有意義。

高層建築,火災,濃煙,受傷。聽著就知道那場景有多麼凶險,難怪席方然現在說起來仍然語氣溫柔。

同時跟這幾個詞相關,還負責拯救人命的職業,在朱暄所能想象到的範圍裏隻有一個。但他不明白,凡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自己,怎麼會在未來做出這種選擇?雖然談不上什麼心理創傷,但遊戲廳那件事的確是他最後一次逞強,此後就開始放任天性,堅信最輕鬆的角色就是最適合自己的,能做普通圍觀群眾就絕不衝鋒在前,更別提舍己為人了。

“我在……在未來的職業,難道是……?”

“消防指揮員,四級。”席方然略微錯愕,“童穎穎沒告訴你嗎?你是上過好幾次新聞的救火英雄,又很會出風頭、講笑話,網絡上人氣很旺。去學校做火災預防知識普及時,還被孩子們圍著喊‘偶像’呢。”

朱暄瞠目結舌。過度震驚之中不知不覺把頭頸擰成奇怪的角度,用眼角看著席方然,下巴都幾乎掉下來。

童穎穎說,需要解決三天之後的危難,才會成為被人稱讚的英雄。

她還說,自己未來會因為沒有拯救這場危難而長久抱憾。

朱暄對自己這點博大得很有限的情懷再清楚不過,哪裏能醞釀出那麼為國為民的高尚憂愁?所以他根本半個字都不信。沒想到今天席方然給他描述了一個更為高尚的形象,而且還更不像假的。

“如果童穎穎連你的職業都沒說,那麼她是不是也沒有告訴你……穿越之前你遇到了什麼?”

朱暄搖頭。腦袋距離辦公桌太近了,搖頭時一下一下都磕在那發亮的漆麵上,竟然也沒什麼感覺。

席方然把手掌抵住桌子,製止他這種近似“觸柱自盡”的動作。

“你曾經告訴我,救援中受傷是常事,救我那天你的右腳前掌也被尖銳物刺傷過。但這一次受傷比以往都嚴重得多,爆炸物貫穿了內髒。我最後一次跟你說話時,你已經完全失去意識,聽不到,也無法回答我。”

她嚴肅而莊重地,用掌心貼著他剛才撞過桌子的額角:“在2015年我們所在的時空,你正在死去。”

最後一根螺絲鬆脫,整個抽屜轟然掉落,各色物件散開一地。

朱暄看到距離自己手邊不遠的兩冊筆記本,混在文件夾、辦公文具與一些雜物之間,童稚的風格異常顯眼。粉紫色和粉紅色的皮製封麵,用花俏字體烙印Eveline(伊芙琳)和Prima(普莉瑪)兩個名字。也許是訂製的,隻給某兩位特殊少女的私人禮物……朱暄已經沒有餘力去思考這些。

他耳旁隻是回蕩著剛才席方然的話。

未來的他正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