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羅裏玫瑰刺的騎士演變式(1 / 3)

br \/>根據公開信息的說法,那是一場由突發不可控因素,加上設備固有缺陷交互作用導致的慘烈事故。

先是,未經批準的施工引發大麵積電路故障,前車被迫停駛,準備按計劃有序疏散乘客。現有閉塞係統卻給後車發送錯誤信號,要求仍保持原速行進。後車短時間內來到前車停留的高架橋,司機發覺情況不對,果斷采取緊急製動措施。因拐彎角度大、視野不佳、距離太近、慣性太強……等等客觀因素,最終未能避免相撞。前後兩車一並脫軌墜橋,各有數節車廂嚴重損毀。後續救援團隊盡了最大努力,仍無法阻止死神降臨。

有關部門經過緊張周密的調查,厘清並向社會各界公布事故發生全過程,嚴肅處理相關人員。業內專家齊聚研討,針對係統缺陷提出應對方案,地鐵信號係統的改造工程也因此加快了步調。從一兩個重點路線開始,逐步升級,最終目標是全麵更新為自主研發的“全自動移動閉塞係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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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連番巧合造成的災禍,大家都這麼以為。”

席方然將落在地毯上的雜物一個個拾起,分門別類放回抽屜裏。她轉述了幾則簡白清晰的新聞,填補上童穎穎敘述中那段關於事故本身的空白。在做出結論的末尾,她忽然抬起眼,銳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樣盯到朱暄臉上。

“但你、我,相信還有童穎穎,都知道事情不是這樣。”

她觀察著朱暄的表情變化,緩緩說下去:“未來的你失去意識之前,最後提到的就是這場地鐵事故。我知道你一直在默默關注一切與之相關的線索,但並不清楚你從中找到了什麼。據我所知,你沒有跟任何人真正全麵地討論過你的思路和發現。你擔心其中有什麼牽涉到我跟童穎穎,所以才需要對我們保密嗎?”

這是一個很認真的提問。

可惜朱暄仍魂飛天外。短時間內接收太多信息,他像一台宣告死機的電腦,茫然地模仿她一件件撿起雜物,卻完全不知道自己拿起來的是什麼。整個人一片空白,所以毫無破綻。

“自己正在不太久遠的未來慢慢死去”這件事的確衝擊力巨大,但再仔細想一想,衝擊更大的似乎當屬“死不瞑目”——假設童穎穎和席方然所說都是真的,兩人都在他失去意識之前聽到過“遺言”,那大概她們趕到身邊是在差不多同一時間,恐怕難以避免相互目睹對方守護病床“依依惜別”的場麵。

童穎穎覺得他口中“有了喜歡的人”是指她自己,席方然又經曆過“火中救美”這種沒有後續發展都不合理的重逢場麵,夢境裏他好像身在童穎穎的住處,席方然卻知道“特殊硬幣”這種打死不告訴別人的事……這種曖昧不清的關係下,把兩個女孩子一同找來關愛臨終,這不完全是腳踩兩條船,嫌死得過於太平麼!

如果真是他的“終末許願”把她們送回到現在,那就更荒謬了!一星半點有用的消息都沒透露,要她們回來做什麼?未來的自己不好過,所以有難同當,想讓過去的自己也不好過是嗎?

未來的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影響智商的腦部疾病?這要不是自己,朱暄一定會開罵,無論童穎穎和席方然口中那個形象多麼光輝偉大,都改變不了他智商堪憂的本質——到底“喜歡的人”是哪個,不一心一意地弄清楚,最後隻能一個都沒有。這不是小學就該知道的道理麼!

席方然按住他的手腕。微暖掌心覆著他被空調冷風吹到有點僵硬的關節,像是一個無言的安慰。

“這件災禍是人為的,背後一定存在一個或者多個主謀。”

她輕聲說。

這個嫻雅的少女似乎有一種讓人冷靜的魔力,四下狂奔如野馬的思緒在她的凝視中收束,朱暄夢醒一般徐徐擺脫那無邊無際的混亂臆想,思緒重新聚集到當下。剛才席方然說過的信息在他腦海中迅速排列歸類,組成一個有邏輯的關係結構。

“先不說未來的我……你又是怎麼知道的?”他微微側過臉,帶著些懷疑問她,“我是指幕後主謀這部分。你剛才說經過調查和研討什麼的,那就說明最後得出‘偶然事故’的判斷,是專業人士的共識,對吧?你有什麼秘密線報或者證據嗎?為什麼不交給管事的人?丟給新聞媒體也好呀。”

“那稱不上證據或秘密線報。隻是通過媽媽得知一些細節和發展,令我產生了某些近似直覺的想法。未來我也曾做過各種嚐試,換來許多明顯或不明顯的安慰。旁人以為我受到太大打擊,為轉移傷痛,才捕風捉影地懷疑一切。”

“有沒有可能,正好你的位置比較微妙,就容易想太多?就是,你知道啦,傳播學說的那些。人們會下意識填補空白細節,然後‘圈內謠傳’就有發揮……”

“不,”席方然斷然搖頭,低低的聲音裏透出磐石般的堅定,“我媽媽是地鐵改造工程的參與者之一。事故發生之後,原本遙遙無期的商談立刻有了關鍵性突破,她所能接觸的信息是可靠的。”

難怪未來的我知道什麼也不敢跟她透露。財閥們為推進新技術項目,所以在舊技術應用範圍內製造事故,引發社會輿論……如果要懷疑的話,首先就得把這順理成章的假設放進去。她自己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朱暄沒有蠢到把這話直接說出來。但席方然似乎明白他的想法,微微蹙起眉頭,目光中湧現些許可以稱之為悲傷的意味。

她輕輕掰開他的手指,取走他手中捏著的兩冊筆記本。打開皮質封麵,撫平那些因跌落而折損的頁角,每一個動作都溫柔得像對待一隻脆弱的小動物。她在努力收斂情緒,不想表露出他不曾體驗因而無從理解的失態。朱暄看得出來,她還要做一次嚐試,拿出她原本不願說的理由來說服他。

從她手指撐開的紙張縫隙,他能瞥見部分頁麵。書寫內容整齊幹淨,邊角上有可愛的卡通貼紙,還有一些用熒光筆畫出來的重點,甚至彩色手繪插圖……這兩本筆記一定對她和她的母親都意義非凡,所以才會一個用心寫,一個經常帶在身邊看吧?

朱暄忽然覺得很抱歉。她引領他靠近自己的生活,他卻在憑一時機靈推想她最親近的人可能做出惡魔般行徑。至少應該聽她把所知信息全部講完,再來說什麼推想不推想的,這才是比較負責,不武斷的態度。果然光看小說學不好如何做一個“偵探”。

良久的沉默中,他們各自有著不同的思考。

到朱暄終於想好如何不著痕跡地為未曾說出口的話而致歉時,席方然卻搶先一步開口,打散了他的全部計劃。

“……我媽媽並未從中受益。她是受害者。”

她坐在地毯上,雙腿並攏側向一邊,雙手與筆記本一同置於膝頭。像一副古典油畫肖像,端嚴得跟時代脫了節,他從這個姿態中讀出對接下來內容的無聲預告,不由也在地毯上正襟危坐。

“她在被追尾的地鐵上。最末一節車廂直接承受撞擊,又脫軌墜落到路麵,變形的鐵皮落下時像鍘刀一樣。”

她略作停頓,才用緩慢鄭重的語調,補全這段話的結尾:“她的左腿,從膝蓋上麵一點,被切掉了。那段時間我陪在身邊幫助她的生活和工作,見到、聽到許多。她無法對我保留任何秘密,無論身或心。”

這就是答案。

不難想象母親的內外創傷如何深重。自然會在這至為脆弱的時刻把聰慧體貼的女兒當成精神支柱和最理想的傾訴對象,苦痛到崩潰時無力掩飾的種種枝末,工作往來間的蛛絲馬跡,必定都逃不過席方然敏銳的觀察。這樣都說不是,那一定真的不相幹了。不僅不是主謀,恐怕連核心都沒觸及。不然別說她的母親不會出現在地鐵上,席方然自己也大可以趁現在阻止母親的行動,根本不會發生後來的事,又何必繞彎另外找什麼“真凶”。

席方然的篤定是有根據的。

“一定有什麼人製造了這場事故,為某個或某些人能從中攫獲巨大私利。後續過於順利的發展,那些細小的異樣感受,讓我無法不去想這種假設。我不可以隻向虛空投擲仇恨,怪罪於命運無常,然後全盤接受,隻安心陪媽媽一起設計好看的義肢,不問其他。我試過了,就是做不到。也許我天生庸人,就是要自擾。”

席方然炯炯灼灼的目光將滴水不漏的冷靜麵具撕開一線,吐露些許內在的真實情緒。執著,熱烈而且堅定,正是朱暄認為她最不同於眾人的那一麵。比起在甜品店時的親近更令人折服。

“未來遇到你之前,我已經受到太多質疑,以至於不敢確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有道理。但你不一樣,試探我對事故真相是否有其他猜想時,我就知道你同樣懷抱著疑慮。盡管不肯說出具體想法,可我知道每一次你請我幫忙,都是為在這條線索上多走一步。如果未來你統合足夠線索後能思考出真相,那麼或許現在你隻要知道得足夠多,也可以做到同樣的事。我需要你的幫助,你也需要我的引領。”

未曾有過真正稱得上“創傷”經曆的朱暄,不敢說自己能懂得或者體會席方然的感受。他下意識聯想到童穎穎,那天晚上,路燈之下,小巧的臉上莫名而生的決絕光彩。

也許她們都並非玩笑或者說謊。隻是童穎穎有所保留,而席方然將現下能觸及的都說了。

朱暄模模糊糊地想著。

童穎穎也有一個必須要保護的人嗎?

“我們是他日尋找真相的‘戰友’,希望今日也會是阻止悲劇的同盟。”

她將一隻小小的銀色鑰匙托在手心,遞到他麵前。

“我想救媽媽。”

她將這句話說得如同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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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暄沒想到計劃居然會失敗。

最初他提出想這樣做時,席方然也說行得通。畢竟“信心十足地虛張聲勢一番,看能不能騙童穎穎說出點什麼來”這件事聽著基本沒有難度。席方然還跟他強調,有些信息未來的朱暄應該隻跟童穎穎說過,也隻有這個時期的朱暄能問出來。童穎穎不肯告知詳情,或許同樣基於這層緣故,她知道某些事,因而確信當下朱暄所知有限才最有助於事態發展……不然沒法解釋為什麼偏偏在應該團結一致的緊要關頭做這似於拖後腿的行為。

當然,真實情況還需要朱暄自己去問出來,席方然跟童穎穎是不夠交情的——更直接點說,她跟童穎穎根本沒法相處,雙方唯一能達成共識的事是“盡量避免見麵”。

“……從大學時代一直走過來的朋友,親密些也正常吧。我當然不是想幹涉你們,隻是注意到這件事……你說她性格陰沉孤僻,我跟她正麵接觸以後倒認為童穎穎是個熱情可愛的人,善於贏得好感和信賴,難怪在傳媒、新聞行業一帆風順。她非要討厭我,我也沒有辦法,單方麵讓她轉變觀念是很難的。但不影響我對她有客觀評價。”

她竭力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朱暄還是聽出語氣裏夾帶的幽怨。他追問為什麼說童穎穎“要”討厭她?席方然說兩個人關係不好是因為童穎穎率先發難,不知為什麼緣故,就盼著她去死似的那麼大恨意,而席方然此前分明對她沒有絲毫敵視的意思。本來麼,如果不是童穎穎先下手,她和席方然到2015年依然還是不存在利益或競爭關係的陌生人,誰會耗費心力去恨不相關的人?朱暄再追問具體經過如何,席方然就說都是一些背後搬弄口舌的小事,行為性質沒有特別惡劣,卻一度令她陷入近似校園霸淩的處境中,十分狼狽。不過在2007年6月末這個時間點,這些都尚未發生,穿越的童穎穎未必還有這份閑心,所以不必在意——顯而易見,這種輕描淡寫的說法就是敷衍。席方然解釋了一下什麼叫做“校園霸淩”,2007年時這種行為還沒有被冠以一個專用名詞,但不代表這類行為罕有發生。朱暄想能讓光芒萬丈的席方然陷入被四處欺負的境地,這份手段就算不惡劣也一定夠機巧。

換在別的情形下,他一定首先質疑她口中的童穎穎跟他認識的那個究竟是不是同一人。不管之前陰沉如幽靈還是後來活潑過頭、忽喜忽悲、滿口胡話,那家夥都不像生活在能跟正常人正常打交道的世界裏。沒朋友,沒背景,沒人關注,又沒有出眾的技藝贏來光環加身,甚至一些奇怪的行為足夠引起人反感,給愛欺負人的學生們提供理由。童穎穎這種就屬於校園裏最容易受欺負的典型,怎麼能想象她反過來欺負到席方然?還是在大學裏,席方然占據絕對優勢的情形下。

但說到她未來會從事傳媒、新聞行業……朱暄想想本校學生會宣傳部,忽然覺得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那胡話說得信心十足的技術,也許就是在職業生涯中被加強了的“印記”。如何瞄準痛點,靠口舌煽動人心,學中文和新聞出身的多少都有點心得,不一定需要童穎穎本身如何具有人望,隻需“讓席方然落魄”這個目標足夠有凝聚力。得過科學家協會青少年比賽三等獎,入學典禮上作為新生代表上台發言,兩個學期持續表現亮眼……平素言行舉止又無懈可擊,還有點高傲的氣質,席方然就是個純天然吸引嫉妒的靶子。這種情緒不分性別,最容易被調動、利用。而席方然說過未來的朱暄在收集線索,身邊往來密切的人中有新聞或傳媒從業者,這也對得上。也許就是這時候發掘了天賦,之後才選定了職業道路呢,因果邏輯基本成立。

席方然剛才的言談中有些不情願見到他們過於親近的意思,又說彼此沒有利益競爭,原本應該是陌生人。好像在她的角度看來,童穎穎隻是單純的“學妹”或“校友”,並無其他關係。這如果不是未來的自己做事沒底線,連基本實情都沒告知,那就是童穎穎那邊信息有誤。未來自己所說“喜歡的人”並不是指童穎穎,那些蹭飯、代為飼養寵物、女仆服裝……乃至對未來的種種打算,就算真實存在,也可能出自其他緣故,被誤會或者有意曲解。至於那個夢,也可以換個角度解釋:熟稔的老友同樣可以在對方受傷時施以援手,看護起居、買菜下廚。夢裏兩人親近十分有限,撇開情侶關係的假設,場景與台詞換成蘇宏旻和湯天傑來演繹,一樣順理成章沒有違和感。

可席方然這邊情況是更不確定的。比照前前後後說過的所有話,沒有能證明彼此情分超越盟友或摯友的句子,甚至從未明確說過兩個人究竟關係如何,想必就是沒什麼實實在在且雙方都認可的身份可供亮明。隻因追查同一件事的答案使兩人看似親近,自己內心並無其他想法,席方然時不時冒出來微妙又複雜的親密感,都是她的一廂情願,甘心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曖昧距離,苦樂獨自品嚐……非要這樣假設的話,倒也勉強可以給未來的自己開脫。

但朱暄感覺事實真相不可能是這個樣子。且不說少女時期頭腦清醒、眼界高遠的席方然吃錯了幾斤藥才會在身心俱臻成熟後突然糊塗,跟昔日同學上演“小姐與流浪漢”,就說朱暄自己,他都不相信自己有那樣高道行玩什麼“欲拒還迎”、“若即若離”。被席方然熱戀著,那必定要想方設法回應的,不存在雙方互有愛慕卻彼此不知道的情況。至於沒有實質發展,那也必定因為存在某些不能忽視的問題,短時間內解決不了,甚至可能根本無法解決的那種。沒有幹脆爽利地切斷聯係,繼續頂著“秘密同盟”之類事由保持聯係……那又必定是自己主動的。不然早八百年就絞盡腦汁想辦法擺脫,快死時真有話要囑托,寧肯咬牙爬起來發個郵件告知,也不會叫到眼前來。

朱暄一直憋著不開口詢問詳情,理由就在這裏。左思右想找不到辯解餘地,自己也感覺差勁到不可思議,哪裏還敢去請問當事人感想?內外條件皆得天獨厚的席方然陷入這種關係,內中一定有許多曲折或不得已,真從頭細細說起來,恐怕“遇人不淑”這種程度的貶義詞都得算好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