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羅裏玫瑰刺的騎士演變式(2 / 3)

出於對未來那個不靠譜的自己的惱火,他告訴席方然一個秘密暗號,如果她返回時還記得,可以靠這個暗號讓未來的他乖乖接受“問候”——就是站著不動挨揍一頓。從第一次知道時光旅行的概念,朱暄就設想過如何在未來和過去之間傳話,漸漸含義複雜的暗號快攢滿一個本子。現在席方然得到兩個他沒有告訴過別人的秘密,已經比最好的死黨待遇還高。朱暄說夥伴就應該這樣,交出糗事把柄是因為相信對方不會出賣。

當時席方然用指尖戳著腮,認認真真地說我也應該想兩件糗事告訴你,也是別人不知道的。朱暄喜出望外又理所當然地發現她沒有任何嫌棄的意思。他很清楚自己這種表達互信的方式屬於小學生行為,原本不指望別人能明白其中意義,但席方然的寬容明顯不僅源於教養。她跟他說,絕大多數人在成長中會將純真當作幼稚拋棄,特別在大學這個即將邁入社會的門檻時期。每個人都加速不迭奔向所謂成熟境界,學會一舉一動都考慮現實利害關係,漸漸不會再像孩子一樣,交朋友隻求合得來。發現並珍惜偶爾的一些孩子氣是好事,因為早晚有一天人人可以變得功利,但沒有人可以在舍棄赤子之心後重新變回一個孩子。有幾個人能記得童年時的幻想?席方然曾相信腦後離地1.33米的空氣中站著守護天使,某一天被大人們知曉,紛紛嘲弄說“這孩子恐怕瘋了”。他們抓住這個根本荒謬的由頭,忙不迭向席方然的母親展開遊說,故作關懷地描述單身母親帶著一個可能受打擊太大患上精神病的孩子一同生活該如何如何艱難,順便將席方然貶損一番。繞一大圈終究說到主題,鼓動媽媽回到前一個前夫身邊,趁年輕盡快再要一個兒子。運氣不好光懷孕就得三五年,年齡大些身體本錢也差,不從現在開始抓緊跟時間賽跑,那肯定不行的。

他們信誓旦旦地說女人的幸福不在闖蕩事業,命不好的才去打拚奮鬥,命好的隻需享清福。圖逞強自己吃苦不說,還弄得家庭不完整,別處再優秀也是失敗的。好在都過去了,年輕不懂事時犯的錯,世人都能體諒。放不下女兒,怕女孩嬌氣不好養?那沒關係,送去孩子親生父親那邊,長到懂事再接回來。祖父母哪有不疼孫子輩的,還不放心什麼?生意麼,一大家子親朋好友願意分擔,曾經做過親戚,未來複婚還繼續是親戚,這點情分應該有的。有什麼事隻管說,大家都能幫忙。以後專心調養身體,生出兒子就不怕後繼無人。總歸女兒靠不住,大女兒比席方然懂事,從不一副嬌滴滴小公主的樣子,結果怎麼樣?當初若生出是個男孩,別說夫妻不會一拍兩散,就是今天的事也一定沒有,男孩子天生冷靜,遇事不慌,體力也好。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眼下這樣的原由,也不能當麵說這些肺腑之言,這些年是怎樣一種情形也不必多說了。趁現在抓住機會,把人生重新來過,說不定也是孩子的一片心意,誰知道呢……

席方然在旁看著聽著,朦朦朧朧地明白有時一個孩子也沒有權利很天真。孩子氣的溫柔隻能證明比別人劣等,是可以被拿來做武器的把柄。母親不爭辯不反駁,縱容他們一說再說,始終冷淡地給足了麵子,維持著場麵和平。在場賓客都跟女主人親近,誰聽不出來那些話是什麼目的,又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上迫不及待地說出來?大家隻是好奇他們到底真以為這些話能說動人心,還是狗急跳牆,覺得現在不說以後更沒機會了?有人看不過去想從中勸阻,不料勾出更露骨的話。最後一個個無奈地撒手不管了,隻跟周遭人來回交換眼神,也都是鄙薄的意思。隻有席方然挑準時機站出來,改口按常識重新解釋一遍守護天使的來曆。又學他們那樣故作關懷,說,原來你們喜歡用較科學的講述方式,那以後你們去世我一定跟每一位葬禮來賓都好好講:屍骨進焚燒爐都會被燒成灰,也許煙囪裏飄出去的黑渣就是原先心肝脾胃的一部分。你們活著時不喜歡提到天使,死後必順心遂意地進不了天堂。

那時候席方然以為這是勇敢之舉,維護了自己也維護了媽媽,幫助她證明這些人說的“孩子絕對不能沒有父親”、“母親負責日常生活,父親才能傳授孩子智慧和品格”、“沒有父親的嚴格要求,孩子多半被母親嬌慣得不成樣,眼下就是教訓”……等等全是厚臉皮的歪理。剛才這些人以為她的智力不足以明白複雜些的意思,傲慢到沒想過回避,這時遭到童言童語當麵一頓頂撞,已經不知道該怎麼下台。眼看著大人們惱羞成怒,她暗暗得意。想來這些人都如他們自己所說具有“智慧和品格”,是“成樣”的,怎麼還比不過一個不應該“成樣”的孩子?

後來結局卻沒有想象中痛快。那時母親緊握雙手的沉默並不是因為無可奈何,而是在冷眼旁觀中暗含著一份對自身咬牙切齒的懲罰。那些人的話提醒著她從何而來,曾經深陷在怎樣的荊棘藩籬中,又怎樣破釜沉舟,掙脫飛出,一去不回。她早許多年就看穿前一份舊命運與這些舊人的嘴臉,深知被當時周遭人所詬病的“不安分”才是此生值得誇耀的勳章。她清楚如何為自己而戰,且早有豐厚經驗,哪裏需要一個孩子來“維護”?現在想來很明白的事,但當時席方然的確不懂。她才入讀小學一年級不久,想事情也隻是“被壞人欺負就要反抗”這樣簡單直接的兩點一線。不僅體諒不到母親的心境,也沒料到同一件事,母親竟曲折迂回地從另一個角度得到教訓。

性格偏激或腦子裏充滿幻想都屬於缺陷,是一切問題的根源。這麼小的孩子就學會尖酸刻薄,自然該怪撫養者沒有樹立良好榜樣。母親厭憎那些人散發著淤臭的言談,唯獨在這一點上讚成他們的看法:言傳身教帶來的不良影響,比嬌慣更糟糕許多。再不加以羈束,等於親手送孩子進火坑,這類家長有等於沒有,是最不負責任的。

母親跟席方然說,父母走怎樣的人生道路那是父母的事,孩子有孩子該遵循的法則。要學會認清現實,知道摯愛的親人也有不對的地方,不要什麼都照樣學。不管姐姐給她腦子裏灌輸了多少不著邊際的想法,都早點一並清出去,已經不是幼稚園小朋友,是時候該長大了。她一生被多少人當麵背後說過多少次是個不合格的女人,無所謂,她不在乎,她隻是絕不能再容許自己做不合格的母親——席方然說從這次發怒開始,母親才正式接管她生活的方方麵麵。此前都是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保姆、家教和姐姐負責,大孩子帶小孩子,每天都像在夏令營。姐妹兩個把時常出差的母親視作略有些距離的偶像,見麵時還會有一點小小的心跳加速。後來母親變成沒有距離的嚴厲教官,見到時仍然心跳加速,卻是因為害怕挨罵被罰。

那天母親發火之後甩手而去,是母親最親近的閨蜜負責收拾殘局。她一手拉著跟席方然,一手拉著親生女兒,一並給兩個孩子解釋這場怒火發作背後的原因。她說生氣不是不喜歡席方然的意思,隻是太擔心孩子未來遭遇危險。比如……比如說,如果得罪了壞人,遭到報複怎麼辦呢?席方然是個小孩子,又沒辦法保護自己。當然席方然站出來維護母親的心意是好的,母親一定知道,也會在心裏珍惜。席方然一樣要珍惜母親的心意,以後不可以再像今天一樣冒冒失失跳出來。大人的事情讓大人去解決,小孩子在長大之前隻管聽話,不惹事,不讓大人擔心,就是最乖了。

這位從小熟識的阿姨溫柔地撫她們頭頂,說兩個孩子現在各自都是母親的甜心,希望未來也能是母親人生路上的陪伴,所以要快快懂事,明白母親的苦心。那位跟席方然容貌和年齡都相似的“總角之交”感動得快哭出來,席方然卻隻覺得憋屈。從頭到尾誰也沒問過最初引發這一切的“守護天使”究竟是怎麼回事。而席方然貿然對一個不怎麼熟悉的大人說出這小小秘密,隻是因為誤解對方的沉默。她以為那人跟自己一樣沉浸在悲傷中,才想到與之分享排解悲傷的方法,幫助對方好過一點。這還是姐姐教給她的,第一次用就觸這麼大黴頭——說了這麼一大圈,其實要緊的就這一點。跟朱暄在遊戲機硬幣上的經曆差不多,都是好心遭雷劈。

席方然說這些似乎隻為填補等待時的空白,如同在說天氣或花壇裏開出了新的花苞,並不認為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意義,語調也近似呢喃,甚至不在乎朱暄在複印機的一陣陣噪音中是否會漏聽什麼。全部說完她也就沉默下來,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說一樣。剩下旁邊朱暄滿腦子控製不住地浮想聯翩,想象著幼年時席方然跟那些大人對峙的場麵。

他連描寫豪門恩怨的熱門電視劇都少看,想象出的畫麵也像市井生活跟時尚照片的融合,不倫不類的。但這並不妨礙他透過散碎的信息,推想出席方然生活的一些側麵。

都說是“前一個前夫”,說明至少離過兩次婚。對席方然各種貶損,可見這位“前一個前夫”並非席方然的親生父親,那些人也不是席方然的直係親屬,不然不該用這種話術。他們想讓席方然的母親回去做一個老派家庭主婦,將辛苦打拚的事業帝國拱手交由夫家掌控,這顯然是不可接受的條件。說“這些年是怎樣一種情形”,能側麵證明雙方斷聯很久,至少往來並不密切。那又是什麼原因、什麼資格能讓他們又受到邀請,出現在她們的生活裏?所謂的“大女兒”,也就是席方然的姐姐,又是怎麼一個情況?

複雜的人際關係,圍繞著財產的勾心鬥角,還有早在出生前就發生的恩怨糾葛……小小的席方然在這種環境中成長,其中種種不易難以具體想象。相比之下朱暄覺得自己所經曆的困窘都太平庸,無法與她感同身受,反而擔心不恰當的評述會讓席方然生出“雞同鴨講”之感,白白浪費掉這難得又突如其來的推心置腹。

直到複印機停止工作,席方然才說:“那時姐姐教會我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她告訴我守護天使意味著什麼,還告訴我這個世界的科學即是魔法,化學、能源、電子工程……都是魔法的表現形式。隻不過抓住並詮釋其中規律的人類,將之定名為‘科學’。同樣對著電腦屏幕看一段監控視頻,換個說法就是‘通過魔鏡窺見了過去’。物理讓人們了解到神的使者們如何管理物質規律,生物學是在探尋造物主的秘密,學經濟才能更好地跟財富之神打交道……所以不要覺得學習很難,因為這是通往優秀魔法師的唯一途徑。到現在我仍然願意用這種眼光看待世間一切,每次考試或重要的課都帶一管像仙女棒的筆,當作是魔杖。這能不能算第一件糗事?”

他用曲別針將溫熱的紙張固定好,沉默著用力點頭,順便又想到今天早晨在校門口想跟她當場結拜的事。她一定是他異父異母還異性的兄弟,所以才有跟他一樣的想法,而且敢於當麵坦誠說出,不擔心被他取笑,不知道是因為信任抑或並不在乎。

路過紅綠燈路口時偷偷假裝那是結界法術,所有人被攔在結界之外,直到變燈才會解開;假想世間存在各種各樣看不見的靈異生物:機械矮人吃飽電力麵包之後才會在電器裏工作,電腦主機裏是多才多藝的幽靈劇團之家,數據小鬼帶來台本,它們就搭設舞台、燈光、化妝,調配演員和樂隊,在顯示器裏登場演出影片或者遊戲,死機就是因為它們台本沒讀明白。叫做“地心引力”的妖怪把地麵上的一切都視作自己的財寶,時刻緊緊抓住以防飄走遺失。負責電力的是一群電光精靈,所以會有一種閃電叫做“精靈閃電”,人類建造發電廠就是召喚並集中這些精靈的大型祭壇,讓它們住在裏麵製作並供應電力麵包……孩童時期的殘留印記,朱暄不僅記得,還時常撿起來填補、修正設定,想出自覺有趣的細節會偷著傻樂。這跟平素自詡“理智旁觀者”的定位相差太遠,最要好的死黨們也不敢透露。他們能接受朱暄時常有些自以為耍帥實則令人尷尬的舉動,但一定不會放過嘲笑這個。他本來做好準備一輩子碰不上懂得欣賞的友伴,就自己一個人瞎開心也挺好,他猜想席方然一定也差不多。他們順著這個話題聊了幾句她那每回都不一樣的“仙女棒”,所有人都以為那是尋常的少女心思,跟小鳥似的,喜歡亮閃閃的東西。可席方然心裏那些筆有分門別類,銀色調的是物理,經濟學是金色。他相信她沒有將這些秘密告訴過別人,也確定能跟她情發一心的隻有自己。最後他們約好等朱暄從童穎穎那裏問出話來,她就把第二件糗事告訴他。彼此心照不宣,知道這是某種基於相同特質的“靈魂契約”,絕對不會有某一方爽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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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實在沒想到會找不見童穎穎。這基本算得上詭異了——每個被問到的人都像見鬼一樣的反應,先是說沒見到童穎穎,或者驚呼她難道沒來嗎?跟著有些人就會露出“諱莫如深”的神秘態度,遮遮掩掩地說,這不應該啊,童穎穎不是還那什麼嗎?難道那什麼了?在被周遭提醒之後就徹底閉上嘴,再怎麼問也不肯說了。還有一些稍微願意多管閑事的,提醒朱暄如果真拿她當朋友,不如去找她的“家人”問問,刻意把“家人”說得又重又奇怪。另外一些最八卦的人,會反過來問他為什麼要找童穎穎?她不是沒有什麼朋友嗎?從什麼時候找不到她的,都找了哪些地方,為什麼往這些地方找?簡直比朱暄看著更像著急找人的那個。

朱暄帶著席方然給他的提盒,裏麵放著沉甸甸一大摞紙,就這樣從宿舍樓找到中文係上課的人文學院,差不多跑遍整個校園。沒打聽到半點童穎穎行蹤所在的有用消息,反而好幾次撞上羅妍。她誤會他在故意跟蹤,滿臉驚慌失措地亂躲,害怕他當眾跟自己清算昨晚的事。等發現他隻想找童穎穎,並沒有心思糾纏,漸漸就有恃無恐起來,偶遇時的台詞一次比一次更厚臉皮。最後一次幹脆就一伸手:“送個道歉禮物別鬼鬼祟祟的,拿來吧!”

朱暄逃跑都來不及。白落得氣喘籲籲一身大汗,實在無力繼續。

“……從一開始打不通電話,就該猜到童穎穎是在存心躲人。白白讓我繞學校轉圈,田徑隊都想發展我過去參加長跑了。”朱暄一邊跟席方然講電話,一邊往食堂方向走。他決定分別在下午一點到兩點去舊書店和攝影工作室碰碰運氣,此前絕不再傻跑。

席方然那邊發出一陣笑聲。

“你在醫院了嗎?”朱暄問。他們兩個分別的時候席方然說還是要去醫院,剩下的事都需要交給朱暄。他當然不好拒絕。但現在聽到電話那邊的聲音似乎過於安靜,不像身在公共場所。

“現在正要去呢。剛才先繞去購物中心,買了些禮物。”席方然半點沒覺得自己的行動軌跡有負對方關懷,畢畢剝剝好像在撕開塑料紙,跟著就傳來咀嚼聲。語氣聽得出開心得很,不是剛才陰鬱的模樣了。

“一般都應該你媽媽帶慰問禮物給你,怎麼你這個病人反過來送禮給別人。”他也對著電話笑。

剛才在辦公室裏朱暄就忍不住問她,為什麼不肯把受傷的事告訴媽媽?說得嚴重點,哄媽媽快點回來,就不會有後麵的凶險了。哪怕最後仍無法阻止事故,至少能救下親人不是嗎?她掩著嘴笑得很狡猾,說這是必要的“誤導線索”。不管事情本身什麼樣,自己主動坦白說出來,首先就顯得問心無愧,讓人覺得放心。所以偏偏不要說,還要攔著不讓秘書姐姐說,看上去才像犯了大錯,心虛遮掩的樣子。

她仔細跟朱暄數起來今天做的事,大清早兩人一起從校門口跑得無影無蹤,過不一會兒莫名其妙受傷,不去醫院反而到辦公室裏撬鎖偷東西,對於一向乖巧的優等生來說這已經足夠反常。再加上朱暄這個陌生異性跟隨,從頭到尾半步不離,撬鎖也是兩個人一起行動……不難想象一般家長見到這種情況會怎麼猜測。被不良少年打傷、脅迫,或遭到設局誆騙,兩者任選其一,反正都是朱暄來扮演壞人。

當然好心的秘書姐姐會負責兜底。她親眼看到朱暄是什麼樣的人,也看到他對席方然的態度,對此印象很好,並未誤認他是居心叵測的小混混,所以才答應為席方然保守“小秘密”。但她不說,母親也必會從別的渠道得知消息,到時候不管秘書姐姐怎麼解釋,母親都不會再輕易相信,勢必要飛一樣趕回來當麵“提審”。席方然保證無論遭到何種盤問都不會給出正麵回答,盡量令誤解加深。折騰到某種程度,母親就會搬出看家本領,拋掉眾人麵前的光鮮麵具,不再是那個成熟嫵媚裏包含著鋼鐵意誌的“金融女王”,而是被全世界負了心的弱女子,連親生孩子對她都沒有百分之百的真心——席方然知道母親真正悲傷時並不是這種表現,這誇張的落差隻是在半真半假演戲,目的在於折磨神經,所以特別持久。又怨又罵又哭,沒有一兩天都停不下來。席方然一邊對朱暄許諾一邊給自己鼓勁,說這次她一定堅持到底,經受住這漫長的考驗,決不再像過去一樣輕易敗下陣來,盡管她一想到那場麵就寒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