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拖延到事態愈發惡化,再不收拾就收拾不住的時候,救下陶穗梓的“英雄事跡”就會發揮作用。隻要陶穗梓不帶偏見也不存心坑害,就應該會在必要的時候說實話,證明席方然確實身在蛋糕店。這時候學生會宣傳部負責的校內新聞應該也更新了,本校和隔壁學校相互比照,自然證明一切糟糕的猜想都屬子虛烏有。朱暄隻是好心幫忙的同學,每一樁行為也有相應的合理解釋,不撬鎖如何拿到雜記本?誰不會在某個大清早覺得疲累,想逃離繁瑣乏味的日常?母親自己都時常抱怨不想上班呢。去早晨的蛋糕店買甜點很過分嗎?難道不可以有一樣喜歡烘焙的異性朋友?這對已經上了大學的女孩子來說算得上什麼?唯一超出常規的行動是救人,然而那也是行好事。
席方然說她們母女的關係有些特別,在“全然信任”和“全然不信”的兩個極端之間,視當下需求而靈活轉換。平常信奉“無端往壞處猜疑是破壞親情的幾大因素之一”,就像當初將席方然和姐姐一並交由保姆看護一樣。一旦有丁點不好的苗頭,立刻就“神不能每時每刻保護每個孩子,所以才有母親”,切換到恨不得做個保險箱把孩子關進去的掌控模式。高中以前是後者的情況更多,後來因為席方然一直表現優良,沒有什麼可以不放心的點,漸漸就變回前者較多了。這回席方然種種安排可以說將此前積累的信任一次性耗盡,往後可能都受此牽累,關於信任和不信任的界限又要重新建立。如此大的投入成本,也看得出她的決心。
“如果她第一時間趕回來探望,陪著我不離開,也不用那些折磨人的溝通方式,那我也會好好地跟她交流,讓她在比較平和的心情下理解我的動機。情況許可的話,我會考慮告訴她實情,我從哪裏來,為何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麼……等等,要求她避開危險。她若能接受,後續就簡單許多。若不能接受,那就是我受到事故刺激,一時頭腦混亂產生譫妄,同樣可以拴牢她。這些都尚在預計的範疇內,可我害怕事情發展會超出想象,”席方然在電話那邊壓低聲音,“她去外地開會是為商討推進地鐵改造工程,這個時間段改造工程能否真的開展尚屬未定,她已經操心很久了。我以前為她不肯相信我又哭又鬧了好幾次,後來也遵守約定一直很聽話,不做出格的事,不給她毀約的機會,比起工作,我才是不必操心的那一邊。現在都已經大學,她又在事業緊要關頭,突然聽到這些……我相信她一定會受到打擊,但萬一出現意外呢?萬一她看出來我在故弄玄虛,這些不過是很普通的事,不值得專門跑回來,那不是完全沒有下一步可走了嗎?總得為這種情況做點準備。例如假裝自己失蹤或者遭遇生命危險,到時候這些禮物就是留給她的線索。”
“不要吧!那我從‘誘騙少女誤入歧途的不良分子’直接升級成凶手了,你媽媽會放過我才怪,搞不好就跟童穎穎一樣,變成學校裏‘那個不能提名字的人’了。”
席方然瞬時明白朱暄是把童穎穎比作什麼,忍不住驚呼:“真的嗎?這個時期她不是一個沉默又不顯眼的新生嗎?”
話題又轉了回來,朱暄趁機將新發現告訴她:“我也不敢相信!每個人都說童穎穎沒什麼朋友,可是我看好像全校的人都認識她。我問過那麼多人,就沒有一個人反過來問我‘童穎穎是誰’,說起來還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絕對發生了什麼轟動的事,就在她沒影的這段時間……”
朱暄一邊跟席方然講電話,一邊走向校園內冷飲店的方向。他本來隻是想進去吹吹空調,卻冷不防在推開門的那一刻聽見熟悉的聲音在那裏嚷嚷:“我不知道!別來問我!”
這破鑼一樣的嗓子,不必抬頭看也知道是羅妍了。
“就讓你解釋一下,隻有你們宿舍的人跑過去,這是為什麼?”
背對著門口跟羅妍叫陣的幾個人中,一個男學生正用力拍著手裏的紙張。朱暄認出來那是蘇宏旻,第一次現場看到他跟人吵架,還是氣勢洶洶絕不肯息事寧人的架勢,頓時感覺這等好戲不容錯過。圍觀學生的人數已經不少,朱暄不得不夾在人群中艱難地移動位置,一麵想找一個好點的角度看清蘇宏旻手裏那張紙,一麵在心裏提醒自己就是單純看看,要是沒有必要就別多管閑事。
照這個情況,不久就要有人來清場了。可雙方沒有要談和的跡象,羅妍正激動地嚷嚷:“校內BBS上的消息誰都能看到,好奇跑去看看怎麼了?再說找到這張紙的不是學生會的人麼,怎麼不問你們自己?說不定是你們自己監守自盜呢,誰比你們方便啊?”
蘇宏旻說你別血口噴人,監守自盜我們有什麼好處?另一個站在蘇宏旻這邊的女生幫腔說什麼叫監守自盜,那叫賊喊捉賊。你還算是中文係的嗎?連個詞都用不準。羅妍立刻說對,你有經驗,所以知道這叫賊喊捉賊,你看我沒做過,我就不知道什麼算賊喊捉賊。大部分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套用古典名著的橋段,聽到有些人笑起來,羅妍越發得意,又說你們解釋啊,怎麼證明不是你們的人賊喊捉賊?
朱暄忽然意識到,這幾小時他不斷偶遇羅妍,每次都見到她在跟人吵架。有時候跟一些不知道什麼關係的同學,有時候跟同一個宿舍的夥伴,甚至半途碰上湯天傑,都順嘴吼了他一句:“笑什麼笑,笑得跟屎殼郎開花一樣,沒看到美女正發火嗎!”而當時湯天傑正準備就昨天快餐店裏的事情給她道個歉,這罵來得太突然,以至於他沒能及時作出反應,手裏拿著兩支一模一樣的雪糕,一支已經遞到她麵前,明顯是一個問她要不要吃的姿態。一陣尷尬之後湯天傑變了臉,羅妍也紅著臉跑開。朱暄過來問他們怎麼了,湯天傑氣哼哼地說他也不知道,根本一句話都沒說上,羅妍純屬大清早發神經病。最後那根雪糕被朱暄享用了,還挺好吃。
她哪兒來那麼多值得爭吵的事?朱暄回味雪糕的味道,默默想著羅妍可真能折騰,怪不得席方然都記得她。
蘇宏旻說別扯那麼遠,你就簡單解釋一下,為什麼你們宿舍那幾個人第一時間趕到?你們從哪兒知道消息,跑來那麼快?我們紙都沒來得及拚完。給蘇宏旻幫腔的女生本來是助陣的態度,剛才遭到譏諷動了真火,不等蘇宏旻講完就急吼吼搶話說你們天天盯著BBS是嗎?BBS上有謠言你們就跟著添油加醋到處傳?羅妍立刻反駁說學生會辦公室找到這張紙不是事實嗎?說兩句事實就是傳謠嗎?那你們宣傳部是不是天天造謠?蘇宏旻示意那個女生稍安勿躁,另一邊羅妍又搶著說最早往BBS上寫帖子的是別人,你們找那個人去唄。然後一口氣數遍除童穎穎和她自己之外的同一寢室所有人,信誓旦旦說這些人一直跟她在一起,大家能相互作證,誰都沒時間找電腦上網寫帖子。蘇宏旻算算人數,說那意思是就剩下的那個你不敢打包票?要不然你把她叫來,當麵問問。羅妍立刻果斷拒絕,說她不知道童穎穎在哪裏,也不知道聯係方式,反正從昨天下午開始就不見人影了。
談話到這裏基本進入死循環,羅妍理直氣壯地否認一切指控,蘇宏旻想施展話術策略但一再被打岔,幫腔的女生怒火中燒卻沒有確鑿證據,兩邊都難以取得進展,隻剩互拋一大堆情緒化言辭。羅妍讀中文係的成果在這一刻集中體現,不用侮辱性字眼的情況下變著花樣盡力貶損對方,針鋒相對,穩占上風,跟昨天被朱暄抓現行時的氣勢完全不同,看得出來的確不心虛。
朱暄撇開那一大堆陰陽怪氣人身攻擊,簡單歸納事實情況,大概是校內BBS上有匿名帖子說學生會收到揭露某人秘密的神秘信件,鼓動大家都去看看,保證消息確鑿而且內容勁爆。發帖時間大約在第一節課上課之前,根本沒幾個人會在那個時間看校內論壇,閱讀量不到三十次就已經被管理員刪除。本校專用BBS禁止校外登錄,後台也能輕易追查到所有發言IP,但聽蘇宏旻和羅妍話裏話外的意思,直到現在都沒有準確找到那個匿名的發帖人。推想隻有一種可能,就是用戶來自校外公眾互聯網,從網吧之類的地方用代理服務器之類的方式登陸。但不相幹人士很少有這個興趣,費時費力地登入校內區域性網絡,知道如何登陸的就更少了,所以“嫌疑人”多半還是校內人士,隻是選擇在校外“作案”。
羅妍同宿舍的學妹們好事,先於所有人第一波趕來圍觀,被蘇宏旻他們揪住不放。理由是宿舍距離遙遠,現在又是早晨,人人都有該忙的事,唯獨她們趕來這麼快。若非早知道會發生這事,就根本是始作俑者,誠心趕來看看成效如何。無論哪種情況,她們都必定跟“真凶”有關,是現在能抓住的唯一線索。羅妍主張這都是巧合,同宿舍的學妹還在被刪除的帖子裏留言問情況呢,證明IP地址就在宿舍沒動。找不到“真凶”就遷怒無辜旁觀者,也算是無能。
對壘到一定程度,氣氛漸漸定格下來。雙方各執一詞,又都不肯提那封信裏到底寫了些什麼,關於誰,又是什麼秘密?大部分人覺得沒意思,開始更傾向於認定羅妍無辜,明明可以私下悄聲解決的事,非要公開興師問罪。沒有證據還言之鑿鑿地找一群學妹麻煩,想逼得對方承認構陷嗎?無事生非,恃強淩弱,至少占一條。
那個幫腔的女生幾次掉進言辭陷阱,眼看羅妍越來越顯示出一副得勝者的姿態,已經氣得難以自控。她不顧蘇宏旻一個勁示意“不要衝動”的手勢,直接跳過所有論證環節,大聲拋出結論:“你現在就是想把事情都推到童穎穎頭上,讓她替你們背黑鍋!我也是中文係的,我會不知道嗎?你們那個宿舍誰不是聽你的,隻有童穎穎跟你合不來。你說不知道她去哪兒,別人也許相信,我肯定不信!別裝糊塗,童穎穎如果真的夜不歸宿,你能不報告嗎?你會好心放過這種落井下石的機會?”
“喲,怪不得邏輯課教授住院了,是不是被你氣的?”羅妍一陣陣冷笑,“我討厭童穎穎,所以不關心她!所以她幹了什麼,去了哪兒,聯係方式是什麼,我一概不知道!這才叫邏輯,聽懂了沒有?”
羅妍知道自己已大獲全勝,更要趁勢撒盡惡氣。她直接跳上一張空著的桌子,雙手環成喇叭形狀放在嘴前,大聲宣布:“我不是童穎穎的保姆!童穎穎的事不要來問我!”
然後雙手掐著腰,居高臨下指指那個女生,又指指蘇宏旻:“道歉!說你們不該無緣無故冤枉我們,這事就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代表她們表示不計較。”
那個女生毫不示弱地直視著羅妍,丟出一句:“我們憑什麼道歉?”
這話說得語氣堅定,仿佛具有無比的信心。不等周遭人對這態度的轉變做出反應,她已經自顧自繼續說下去:“你也說這件事可能是童穎穎做的,你不敢替她打包票,那我們來問你有錯嗎?童穎穎祖上三輩子的事,不都是你打聽清楚,再給人家宣揚出去的嗎?這還算不關心,那怎樣才算關心?你這麼了解童穎穎,她今天去了哪兒、去幹什麼這點小事,我們不問你問誰?”
這一句好似戳到了羅妍的肺。她當即吼叫著跳下桌子,朝那個女生撲過去。眼看雙方要從吵架發展到打架,蘇宏旻搶先一步攔在兩者之間,將同伴護到身後,同時拉住了羅妍,一疊聲地勸著。羅妍掙紮著想推開他,伸直手臂越過他的肩膀,咬牙切齒地指著那個女生:“你再說一遍!我知道她什麼事?我跟誰說過?你聽見了?”
那個女生自參與吵架以來一直被羅妍言語戲弄,此時那受氣的神色一掃而空。她故意擺出好整以暇的神色,一邊玩著頭發,一邊回答:“對,我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傳謠都傳到我這裏了,你就別裝糊塗了。我不會在這裏揭開底牌,讓你難堪,你要實在不明白,可以問你同宿舍的那夥人去。”
這個回答底氣十足,不像虛張聲勢。所有人齊齊把視線投向羅妍,隻等著看她如何精彩反駁。偏偏羅妍在這個時候卡了殼,好像意識到什麼,她不自覺收回指著對方的手,竟不敢再理直氣壯地怒斥一聲“胡說”。
這短暫的虛弱被蘇宏旻和那個女生看見,也被觀眾們看見。氣氛的天平瞬間顛倒,沒有人說話了,人人都意識到其中隱藏著內情,羅妍是討不到便宜的,隻看對方是否有意願趕盡殺絕。
在這莫名沉默的一刻,那個女生等著看羅妍是否會不知好歹地更進一步,而羅妍不信對方會遵守承諾,隻等著撕破臉皮時奮力反擊。湧動的暗流正蓄勢待發,隻有蘇宏旻還肯顧慮到雙方,竭力用他並不圓滑的勸架技巧為兩邊解圍:“算了,算了,都是氣話,別說這些了。羅妍,你要是見到那個,那個什麼,叫童穎穎的,就告訴我。這真不是我們找你麻煩,你看看……”
“……現在說到那裏了?”席方然的聲音從電話裏傳出來。她剛才一直沉默,屏息凝神跟他一起聽著吵架的內容,“我隻聽到有人在大聲說‘童穎穎’,然後又大叫了一聲,後麵聲音太小……”
朱暄沒等席方然說完就切斷了電話。他早已湊得足夠近,幾乎就在蘇宏旻身邊。這時為讓羅妍能看清楚,蘇宏旻將疊起來的紙展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其餘人的視線,隻放過了朱暄和宣傳部的同伴。
那張紙上橫七豎八貼著大小不一、質地不同的紙片,顯然是從書本、報紙……各種印刷物上剪下來的。一個大大的“席”字貼在開頭,後麵跟著黑底白字的“方然”,也許來自某條新聞的標題。但那個“席”字一定來自雜誌,光亮的紙張比其他都厚,而且字體的一角有一顆飽滿的金色星星圖樣。
這是給席方然的。七拚八湊的一封信,威脅著要收信人在一定時限之前遵照吩咐做幾樣事,如果沒有完成,就將她最不堪的秘密公諸於眾。
朱暄想起了那許多名人出席的慶典,夜空中的煙火,當時童穎穎臉上的表情。以那一刻為基準點,再往前一點,是攝影工作室裏標注“塵圖”的作品。再往後一些,是出現在電腦屏幕上的青少年雜誌。
他相信這張紙一定是席方然撕裂後丟掉的。朱暄幾乎能想象得出那幅畫麵,席方然如何拈著這張紙,麵無表情地一點點撕碎,拋入垃圾桶。那修長的雙手在晨曦中白得像一塊溫暖柔軟的大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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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暄想象中的那雙席方然的手,正握著紅色的翻蓋手機,飛快地按著九宮格數字鍵。一直不肯放開的蛋糕就在身邊,打開的車窗裏吹進夏季的風,陽光照在身上臉上,正好照不到那盒草莓蛋糕。她發送出寫好的短信,抬頭看一看窗外從醫院駛往自家的街景,然後閉上雙眼,將臉湊向風中,像是在對這往昔的世界送上一個帶著微笑的親吻。
那雙扶著車窗的手,的確白皙纖細,如玉如石。剛才電話裏聽到的爭吵絲毫沒有擾亂心境,她很清楚那邊發生了什麼,並不因此覺得意外。
她在靜靜等待著某件事發生。